专访疯戏乐工作室创办人王希文,他做华人音乐剧,融合台湾独有的生命文化,谈到做音乐,他说,“我害怕自我重复,我讨厌不诚恳”。

疯戏乐工作室 Studio M,位于长春路某处民宅,隐身的生活场景。推门而入,有宽敞客厅,暗红墙面与深蓝墙面相对,自然渗入的剧场感,这民宅里头,艺术正要发生,也或许,艺术本该跟生活在一起,跟文化在一起,跟人群在一起。

疯戏乐的诞生,来自创办人王希文对自己的提问:音乐剧还能是什么样子?华文音乐剧有什么机会?于是 2010 年,孕生了疯戏乐工作室。8 年光景,疯戏乐交出超过 20 部作品,生猛、新鲜、有机,艺术本是玩,疯戏乐在台湾玩起音乐剧实验,落地生根,长出强韧生命。

疯戏乐的玩心,一如王希文看待音乐的样子。

他的音乐触角,跨度很广,创作、编曲、配乐,有人喊他创作鬼才,有人说他入围三金,可我想王希文最钟爱的身份,还是做一个持续努力的音乐创作者,得奖是名片,经历是运气,作品都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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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开始是六点,王希文刚结束北艺大流行音乐文化的教课,穿着浅灰直条衬衫与牛仔裤钻进来,泡着一双眼,说了声嗨。

我是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

我开口问他,如果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自己,会怎么说?他想了想,给了我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很累啊,身心灵都很累。”

这一句像剧场独白,诚实的要命。

王希文补充,“我会说自己是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我有很多理想,因而也有很多厌世。”他垂着眼睛,“想要实践理想,需要很多夥伴,很多体谅,很多运气。”

一言以敝之,做个有理想的人,面对时局,肯定要累的,幸好有夥伴,幸好有团队,幸好总有志同道合。

王希文说疲倦感受,是台湾这辈与下辈年轻人的共同情绪。过去二十年,台湾太多社会成本浪费在政治斗争或产业内斗。“我们自由,却也不团结,社会进步相对很慢,很累啊。”

而音乐产业的本质、载体、内容也在发生变化,“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阵痛期,很多新方法正在诞生,比方说,最早音乐是必须现场演奏的,乐谱的出现,让音乐可以被记录,也同样撼动了音乐呈现的方式。”经历变革的阵痛,这时代我们终将长成什么样子,王希文决定留待后人定义,他真正想做的是参与这时代的变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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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疯戏乐。三月中刚结束的《不然少女》,是疯戏乐今年新启的项目——Solo Land,单人游乐园,以演员为核心,独唱、互动、即兴,发展疯狂的音乐剧版图。

而 14 年春季开始的 Cabaret 则是致敬歌厅秀,小酒馆唱跳,歌舞 remix 喜剧,配钢琴吉他,音乐剧可以很疯狂好玩的,里头还有台湾的时代记忆。“其实我是想说,音乐剧作为一种表演方式,不该有包袱,有很多种可能。”

最重要的是,消费者要知道自己有选择,音乐剧能有丰富可能。王希文喜欢叛逆地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谁说音乐剧就是《歌剧魅影》?谁说一定要三个月前开卖?谁说节目单一定要写创作者的话?

为什么?去问,去想,去做,特别重要。

台湾不是纽约,却有自己的文化生命

王希文大学念政治系国关组,出社会进外商银行,这路好顺,他循家人意愿,没怀疑过,他知道长辈总希望自己安稳生活。

07 年很关键,当时他在外商银行工作,罹癌两年的父亲,病情突然恶化,走得很快。他也慌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王希文问了自己很多为什么,为什么要考 GMAT?为什么要申请 MBA?安稳而没有热情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我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那段时间里,他反覆想起音乐。音乐是兴趣,有没有可能成为专业?

王希文是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他一面找资源,一面落计画,一面累积自己,非科班出身又如何,他就大量阅读,找音乐系教授,参与学生戏剧与学生影片,他同时实际地盘算,现在的存款够自己烧上两年,何不赌一把?是努力也有幸运,他申请上纽约大学电影配乐研究所,开始感官彻底打开的日子。

纽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纽约,一切都不奇怪的纽约,表演艺术核心的纽约,给了王希文创作的养分,愿意冒险的心脏,经刺激过的思考与行为模式。"If I can make it t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王希文引用 Frank Sinatra 的歌词,人生好多可能,我也有好多可能。

10 年,他本来申请了艺术家签证,打定主意要留纽约,生命却给他一条回台湾的路。他同样想,自己在纽约有机会看到好表演,有没有可能透过创作过程,让更多人也看到,让更多人知道还有其他选择?

台湾不是纽约,却有自己的文化生命。2010 年,王希文回台湾,打造疯戏乐,也接下与《台南人剧团》大型音乐剧《木兰少女》的合作,融合古典、摇滚、爵士、陕北歌谣及江南小调,把纽约感受到的创作动能,注入台湾的创作版块。

我说台湾可能有纽约的艺术动能吗?他帅气地回,“台湾不会是纽约。我不是想复制百老汇,台湾有自己的文化特色能够活化,既然做创作,就不要预设标准答案,不要用陈旧思想做事。”创作是媒介,他做的是转译,挖掘台湾既有的文化特色与生命,用新的方法说。

喊我大师,我会蛮生气的,创作不该分等级

王希文思考时,喜欢右手托着下巴,微微仰起头。

我说你常提起运气两字,他说是,运气重要,“因为我知道,我的音乐创作力没有特别好,这产业不大,我知道很多努力的人,比我辛苦。”他想了想,“所以喊我大师,我会蛮生气的,创作不该分等级,我只是比较幸运得到机会,做到有能见度的作品。”

王希文叛逆也客气地做音乐,音乐创作皆是他的子嗣,他希望自己至始至终不忘诚实。“诚实的创作,才能感动人。无论是戏剧、绘画还是音乐,这是感受得到的。人们感受得到这作品是商业速成,还是掏心掏肺,有存在感的创作,骗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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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说自己有个资料夹,叫做孤儿院,里头收着无人赏赐的创作。创作既然是孩子,当然希望孩子长得好,有好发展。

兴趣成为专业难吗?很多人问过王希文这问题。

“我是这么看的,你真想做,就要去了解啊,就要去学。你不能说你喜欢音乐剧,只看一两部,就觉得自己懂了。认真看待你的兴趣,当它成为了职业,当它成了有规模的产业,观众买票,你就要对这件事负责,对观众负责,对社会艺文责任负责。”

讲着讲,他好像有点尴尬,社会艺文责任,是不是很严肃啊?我说怎么会,这事好重要,你的选择不就证明了这件事。

在音乐创作里,王希文最重视的,也是找到自己的声音。“曲式、合声,那都不过是工具。你写歌词,你谱旋律,你想编曲,重要的是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声音。”

王希文回忆在纽约上词曲创作课,老师在黑板写下 Find your own voice,找到你想说的事情,找到你的声音。

那句话一路跟着他很久很久。

我害怕自我重复,我讨厌不诚恳

王希文特别钟情旧时台北,“有点像《午夜巴黎》的男主角吧,从前的台北对我很有吸引力,当年的音乐、服装、饮食都很有味道,我想透过音乐,把感受到的感动转化与放大。”音乐是载体,里头有创作者的关心和在意,你听到了吗?

这几年,王希文的音乐创作,与戏剧靠得很近。近期他深刻感受文化的感召,“总觉得这岛上有些东西在跟我招手,邀请我注意。”比方说,明明一句台语也不会,却跟浊水溪公社合作了台语歌,“我蛮希望自己理解更多在地的文化,心境与感受力都能更上一层楼,现在大概有点太忙,有时候会觉得卡住。”

创作者会累,会卡关,自己都是心知肚明的。王希文尤其看重创作能量,他害怕自我重复,讨厌不诚恳,严格的自我检讨。若是尽力了,作品成败,毁誉便不上心。因为作品好不好,当然创作者比谁也清楚,“我对自己很严格,我的失败我都知道了,不用别人告诉我。”

王希文喜欢说人生无从计画,唯有做想做的事情,再偷偷补一句,在我累死之前。我说,那真的累了怎么办?他仰头想了想,给了可爱的答案。

“累了就玩猫,就回到生活里,做一些完全无关的事情。”

“私底下,我放松时不听音乐的。听音乐我就是要做功课,要学习,要分析,自然就会进入工作模式。”

我请王希文描绘心目中理想的一天,结果与音乐无涉,全然是关于生活的。“早上起床,跟家人吃早餐,看 NBA,看到骑士队输球。”说到这里他偷偷窃笑,“下午没下雨就去运动,跟重要的人去喜欢的地方。晚上吧,吃饭,回家,玩猫,跟家人聚在一起。”

生活里,有创作者的柔情,好像绕了一大圈,最终也要往生活钻去。

失败没什么大不了,成功也不代表你不再失败

当我问他,怎么看爱自己这个概念时,王希文直接说了一个故事。

“大概 2008 年吧,我在《台南人剧团》做《阉鸡》这戏,和汪正一合作音乐,做民谣改编。戏演完我紧张,上网看有没有人提到《阉鸡》,发现一点关于音乐的评论也没有。当然有点不甘心,但后来我想,舞台设计的刘达伦老师会 google,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不会吧。”

这事王希文记得很久,“所以,我觉得爱自己是不要管别人怎么想。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说这容易吗?“当然不容易,因为每个人都在意别人眼光,都需要关注,也都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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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世界这么大,人有这么多种,一定有人觉得坂本龙一的音乐很无趣,人各有喜好,小时候我会在意,现在觉得这没什么。”

长大后明白,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比如说,一个音乐制作,涉及预算,涉及时程,涉及乐手录音的状态,很多事情,不见得都照着你想像,他一定很有可能变成不是你想的样子。”

事中尽力,用力争取与沟通,事后就能释然,放下比较之心,“中间的过程,别人都不知道,而做了评论,你管他做什么?你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每个人背后的东西,都互相不知道的。”

爱自己,就是不拿他人的评论与标准,折腾自己。

王希文看今年我爱我节的勇气主题,也自有一套解读,“我觉得勇气的根源与恐惧有关。做选择,会害怕,会恐惧,怕选错了,这就需要勇气。而每个人的恐惧也都不同,去认识它,说不定恐惧会是改变的动力。”害怕失败是人之常情啊,但恐惧里可能有你重新认识自己的宝藏,而王希文的哲学也是,“失败没什么,成功了也不代表不会再失败啊!”

真是的,既厌世又励志的王希文。

为勇气、梦想、爱自己选歌

最后,王希文分别选了三首歌单,送给梦想、勇气、爱自己,他有备而来,拿起手机,开始放歌,都是他热爱的音乐剧。

形容梦想,他选 2003 年的音乐剧 Avenue Q 的"What do you do with a B.A in English",Avenue Q 的戏仿效芝麻街偶戏,点出世界有其不可爱,可也或许,意识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们能做出不同。

那歌词这样写:

"The world is a big scary place!
But somehow I can't shake,
The feeling I might make,
A difference to the human race!"

关于勇气,他则选 The last five years 的 "I can do better than that"。The last five years 是王希文的启蒙音乐剧,他在 2006 年听到原声带,因 Jason Robert Brown 鲜明的编曲,大开眼界,原来,音乐剧也可以是这样。

那么爱自己呢?王希文则选 A Chorus line 的 "Nothing",听女主角的三段自白,或许爱自己即是不怕成为自己。

今晚我们听音乐剧,我们盘起腿,我们不说话,我们共享某种不可思议,午夜巴黎,深夜台北,都可以很魔幻的,王希文的歌单如是说。

谢谢王希文,与他同样魔幻的作品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