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障街卖者团体新巨轮协会长年凝聚身障夥伴彼此照顾,今年初遭人检举“铁皮屋内违法居住”,直至 4 月 30 日才发现 5/17 即面临拆除,5/15 断电,根本来不及另觅居所。(更新:社会局已于周一答应 5/17 不会拆除,会等到将住民都安置好后才拆迁)

 

文/林立青、叶静伦

建立一个家园需要 15 年,毁灭却只要一天:2018 年 5 月 17 日,依法办理。


摄影|叶静伦

“新巨轮协会”从去年开始接受了一系列的访问,后来学校、机关以及其他社区协会陆续前来拜访,许多人都期待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更重要的是,长年以来因备受社会厌弃而怕生的身障者们,开始逐渐敢于开口,接受愈来愈多来自社会的理解、帮助,包括新的街卖商品与建议。慢慢的,其他社福机构和社工甚至会转介身障朋友前来投靠。

今年 1 月 20 日,消防局上门检查。上一次检查后,新巨轮已经依令安装了火灾警示器和侦烟器,主机旁还放着小黑板,上面画着叶片和花朵,写着“新巨轮/从心站起”。


摄影|叶静伦

合法的租不起,违法的却是家

这一次,消防单位来了又走,没有多说什么。但随着他们离开没多久,新北市社会局便跟着打来,请新巨轮提供协会成员的名单。2 月 5 日,巨轮便收到拆除大队的“违章建筑认定通知书”。

要找符合新巨轮 18 个身障者生活的空间,若在板桥或其他捷运站沿线(近人潮出入的街卖场所),月租通常会超过 12 万元以上,且一楼以上的房间对新巨轮成员来说,若发生火灾形同等死,更别提无数房东一听到身障团体就纷纷拒绝,因此新巨轮能找的空间有限。也正因此,10 年前在原居住地的一场大火过后,陈安宗才会仓促在这里落脚,因为这是唯一能安顿每一个夥伴的地方。

在这里,新巨轮的成员每人有一个起居隔间,有些放着电脑,有些放着电视,还有书籍或收音机,协会办公室里有 wifi,公用的浴室可以让轮椅进出,这是都是长年以来为了排除行动障碍而规画的。墙面和他们的脸上的皱纹一样有了痕迹,老旧但舒适,有些地方,例如厕所的门栓还用筷子顶替着用。

这里违法,因为合法的都租不起,也没有人愿意租给这么多身障者。“低端人口”没有选择租屋的权利,中国台湾两地德不孤必有邻,总在针对弱势时特别依法执行。新北市联合稽查违章建筑拆除大队到场时,领头的陈敬勋说:“铁皮屋顶本来就不能隔间,”至于这些人究竟还能去哪里,他只说:“我们依法办理。”反倒是原本以低价将厂房空间租给新巨轮的房东看不下去,破口大骂:“干你娘!官就是惊郎骂!这里拢总系甘苦郎!挖干你娘!”(做官的欠骂!这些都是辛苦人!)陈安宗说他愧对房东,新巨轮长年用低价承租居住生活空间,而今却让房东惹上麻烦。

新北社会局粗暴的“意见征询”

新北市政府社会局主任张仙琦和几位社工在 1 月 30 日突然到场,表示社会局将要安置协会的身障者。新巨轮讨论后,希望向新北市政府陈情。刚好隔天(1/31)是众社企邀请新巨轮参加的尾牙活动,陈安宗把握机会向同场出席的新北市政府祕书长许育宁陈情,许育宁当场承诺:“新北市政府既是严父,也是慈母,我们会用专案处理。”、“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专案照顾。”

2 月 5 日,新北市社会局身心障碍福利科股长叶建仑与张仙琦带着大批社工再访,与身障住民进行一对一访谈。社工们与协会成员进行隔离提问:“你没有家人吗?”、“你有其他地方可去吗?”、“不能回去找前夫吗?”甚至循着协会交出去的名单所调查到的资料,一一打电话给这些住民(可能很久以前就没再联络的)家人:“你不愿意让他回家吗?”、“你知道你爸爸在做街卖的协会要被拆掉了吗?”、“让他回家可以吗?”

社会局人员甚至询问离婚后从中国来台已达 11 年、有一个 18 岁心智障碍孩子的协会工作人员小茹姐:“你可不可以带着孩子回中国投靠父母?”、“孩子可不可以回去给爸爸养?”小茹姐苦笑说着这些,那表情我是第一次看到。

当天晚上,新巨轮便收到拆除大队的通知,勒令“限期拆除”。

几个夥伴都吓到了。其中许多人过去曾被安置过,一听到“安置”就害怕。新的安置中心没有一起上街购物、煮饭喝酒抽菸的自由,也没有街坊孩子会到前院跳绳,所有人都向陈安宗表示自己不要被安置,陈安宗却说,他会跟着大家一起去过日子。


新巨轮协会理事长陈安宗。摄影|叶静伦

陈安宗在隔天清晨因胃伤与心力交瘁而吐血,当天正好是裕隆集团邀请他参加尾牙的日子。他其实食不下咽,却还是安抚了自己的夥伴,但依旧回答不了那些问题:“我们要去哪里?”

很显然,消防局因接获检举认为新巨轮原本的住屋需要拆除,却又不知道该拿 18 个身障者怎么办,于是找了社会局“专案安置”:先把里面的人“解决”,就可以“依法拆除”。

最体弱的排除在安置之外,所有费用自付

长久以来,新巨轮受到许多温暖,脸书上满满都是各种参访的照片:人生百味、胡妈妈、旅人志、法扶台北分会、扶轮社、新光基金会、我是永和人社团等。各界提供的帮助包括捐款、商品合作、食物与物资捐赠、邀请演说、邀请尾牙、协助募款、爱心餐会等。接受社会帮助的同时,新巨轮也继续帮助其他身障者,协会成员从去年的 12 位成长到 18 位,“谢谢社会愿意关心我们,”陈安宗说:“现在我们出去做街卖,感觉真的有比较好了,大家比较友善。”

民间的帮助来的即时且丰富,却挡不住政府的拆迁通知。社会局的这个“安置专案”由林坤宗专委负责,叶建仑股长陪同,他们盘出了新北市的一处日照中心,并且表示社会局能安置那些身体较好的、有自行移动能力、有电动轮椅的身障者,为他们提供为期 3 个月的安置。但新巨轮必须自付房租(每人每月含水电约 4000 元),且期间不得开伙(没有厨房)、也没有电视网路,只有一桌一床一柜,也不得另行整修或加装无障碍安全设备(例如在楼梯间安装护栏以避免轮椅翻覆)。陈安宗说,安置空间确实是合法建物,但不是他们的“家”。


新的临时安置中心在厕所旁就有不利身障者的危险楼梯,却无法加以改善。摄影/叶静伦

协会成员有些依法每月领有身障津贴约 3700 元,如今却必须尽数拿去缴付社会局“提供”的安置,社会局分毫不出。而社会局无法安置的其余 9 个身障者,即使行动更不便、没有电动轮椅或需要人照顾、搀扶才能上下轮椅,也都将散落在其他地方。

和家人夥伴分开是新巨轮最不愿见到的事(虽然门口一个人说:“反正剩下没几年可活了。”),此外,从安置中心到新巨轮原本集货、居住、一起生活的厂房,用电动轮椅的话约略需要 45 分钟,其间会经过市场、巷道、捷运施工工地、板桥大远百,之后才能抵达原本厂房并领取街卖货品,也就是说,原先每天超过 9 小时的街卖时间会需要再增加 1.5 小时。

4 月 30 号,社会局拿出安置中心的租赁契约。从 1 月 20 日消防局上门,到后面社会局不断强调自己是“严父慈母”、会帮忙想办法、提出安置、会专案处理,然而一直到 4 月 30 日,新巨轮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专案到后来完全找不到经费,所有开销必须自行支付,原本集货的厂房又不可能退租(虽然隔间要被强拆无法居住,还是必须用来集货并做为大家生活扶持的聚集地),等于冒出一笔沉重的负担。

陈安宗说:“我们以为社会愿意接纳我们,但官员和议员并不愿意接纳”、“但我会继续找,那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


图/取自陈安宗脸书

最终解决方案之后,下一步何处去

他的努力其实很徒劳。捷运沿线的租金总是极高,现在的房东用的是工业区厂房打折后租给新巨轮,新巨轮甚至还需要拿过去接送大家做街卖的车去做二胎高利贷才可周转。不合法的厂房会被检举,合法的房子陈安宗又租不起(也找不到)。有次他好不容易找到土城的工厂,对方听完协会的状况后便婉拒。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一件又一件,直至 5 月 3 日,陈安宗终于无奈接受了“最终解决方案”:保住 9 个同伴 3 个月的去处。

陈情失败,社会局只安置一半的人。现在的新巨轮,只希望 5 月 15 日断电后,能把房间内的东西尽可能整理好,5 月 17 日即面临拆除。我看着十几台轮椅折叠在墨绿色的伸缩车棚内,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去,就和 10 多年前他们的主人来这里时一样。

“社会本来就没有给我们活命的地方。”陈安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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