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投书,迷人来稿。90 后的女儿告白,一路走来,成长过程中感谢母亲在一次次沟通中学着放手,让自己渐渐长成独立且自由的女人。

文|李澄(Cheng Li)

大学春假一如往常地放了整整一周,出外游子每逢长假,第一件事就是抓紧假期,买了车票就往家里窝。

考上大学离开家里成了别人口中的台北女生,这两三年里,我给了台北往后的青春,而台北城也给我不少,尤其是因为受高等教育淘洗,催化内在意识而致的思想变革。

回到家与妈妈在厨房里做菜时,站在可以看着夕阳的流理台前,记忆因同景而显得鲜明有感。我和母亲的情谊如同“朋友”,以前放学后的傍晚,母女俩总会一边做菜,一边分享今日趣事。印象中,我约莫小学三年级就在厨房里帮忙,一开始是洗菜,空心菜是入门,爸爸常说:“一节一叶才好吃。”,所以妈妈总会嘱咐我洗好菜,就用手将菜截成指定的样子;之后开始学着拿起菜刀将花枝切花,下锅煮时遇热蜷曲起来特别有趣。那时候,每次我不帮忙,或是帮忙时没有同时打理流理台的整洁,妈妈总会唠叨:“女孩子家之后嫁人就要会给别人洗衣煮饭,什么都不会,嫁过去别人家,别人的父母会嫌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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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是大声嚷嚷,嘟着嘴生气,咕囔着自己可以不要嫁人,要嫁就找不嫌我的人嫁了。至今妈妈仍会用同套说词说嘴,但长大后总觉得这些字句不只是对着我说,也是妈妈在对着自己说,表面上是谴责我的无知与不是,事实上,母亲仅仅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不需要受到同样的委屈。

上大学后的分隔两地,并没有影响与妈妈分享生活的习惯,有时只是报备琐事,有时则可以通话半小时,诉说生活上的喜悦或沮丧。

直到 19 岁那年,意识有了眉眼,脑袋里的价值产生断裂,活脱脱在生命中长成壁垒分明的分水岭。这一年,大学里受思想典籍的淘洗,与同学们高谈阔论性别意识的反动,男男女女除了辩证各自的想法,同时也刨开自我,厘清成长的过程被给予什么样的性别建构。

那时与妈妈的通话内容常常无疾而终,每次不是因为一言不合愤而挂掉电话,不然即是妈一句“反正你现在翅膀硬了说什么也不听。”而终止沟通。我总是忿忿不平,气着妈妈为何不能理解我想表达的内容,或是对我的内容断章取义,曲解我的话语,而妈妈也同样气愤孩子语带桀骜不逊,丝毫不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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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次妈妈叹气着说:“你现在念书都很会讲,我也说不赢你了。”电话那头的我顿时因羞愧而刷红了脸,一方面想再用尖锐的话语反击,试图气焰高张地掩盖我的愧疚感,一方面觉知到:我的论述往往建构在高等教育的基础之上,而家庭给予的教育资源,反而成为倾轧母亲的阶级地位或是加深其在家庭结构上不利的处境。当我正在思想殿堂解构传统价制给予我的束缚时,母亲仍旧在同样的思维架构中生活,仍在同样的家庭处境中担忧。

这让我内在的价值冲突更显剧烈,同时也增添些许失落,花费时间研读妇女权利,到头来也只是成为巩固体制的一群。而传统社会赋予女性的责任义务与女性主义给予的批判性思考,对我乃至于这个世代的女生而言,冲突的本质即是种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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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冲突而致的混乱与对立,并没有因为自身当下的觉知而停止。直到修习一门性别政治的课程,老师的话点醒了我,在课程即将结束时,老师语重心长地对着大家说:“你不可能每场仗都打,但也不能一场仗都不打。”意即纵使我们相对拥有更高的性别意识,也没办法在生命中的每一刻,都致力于性别不平等之事,其呈现的样态多元且广泛,我们只能挑选依据自身能力、资源、地位等能达成的事情努力,但不代表你能漠视每一件事情。

改变不了体制,但至少不要成为巩固体制的帮凶。这让我直觉联想我当时与妈妈时而紧张的母女关系,原因即在于我认为其实这是我能力所及可以努力做到的改变。

因此,我开始在与妈妈沟通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给予更多的弹性,举例,以前向妈妈说明接下来的学期计画时,我总是直截了当地告知妈妈,“我要做什么”,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也没有妥协空间;而现在我选择展现“我想与你讨论”的姿态,除了像之前一样向妈妈解释自己为何而做?想从中学习什么?如何执行?之外,试着让妈妈真正“表达”他对于这些事情忧虑的点,彼此再透过沟通找出可以弭平母亲担心而我依然可以执行目标的折衷方案,而这两年下来,其实感受到妈妈常忧心的点也仅仅是我的人身安全(独自旅行)或是经济状况,而非想像中百般阻挠。

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于独自环岛的过程中,在最后一站时拍摄一段影片想诉说自己一路的心得,却在过程中忍不住感动的情绪哭成泪人儿,只见妈妈在我的影片留言说:“你真的很棒!”,在我回家之后,也突然有感而发地说她好像觉得我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爸妈牵着小手的女儿。我才意识到,原来妈妈也正在学习,学着放开手,学着理解:生养不等于拥有,她能做的即是放手让孩子有更多的时间磨练,学着让孩子独立面对接下来的人生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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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一路试图改变母女紧张关系的过程,回首看来,其同时也是一个自我和解的路途,一方面持续认知并解构体制给予的社会价值,另一方面也是学着接受身为参与父权体制中的个体,一些固有的思维在过去20年里已然内化成躯体存在的一部分,可能在血液中,也可能升华成行事作为里无形的准则,而唯有选择接纳所有的自己,才有再建的可能,某种角度看来可能是种妥协,但实际上,每一步都是养分。

在循序渐进的沟通与倾听的过程,某次的对话中妈妈与我坦白:“ 以前其实我不开明,我的开明是被你逼出来的,你从来不是跟我‘讨论’你想做什么,而是‘告知’你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但现在我看见你的改变,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也明白你的个性,要你屈服是很难的事,我试着相信你,相信你有你的想法,这是你的人生,就交给你自己去闯吧。”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透过沟通做到对妈妈在家庭结构里的赋权(empowerment),让妈妈拥有更大的议价力量(bargain power),但至少这条自我意识厘清、辩证、和解的路途中,很感谢第一次当妈的母亲愿意同我一起在这条路上学习,我可能无法成为像你一样伟大的母亲,但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独立且自由的女人。我知道这条路可能是千里长征,可能是每个人一辈子的课题,但如果回溯起整段人生,我想我最感谢命运的其中一件事情,即是生在这个家里,做你口中叛逆又独立的“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