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民艺术家与部落的深度对话,为什么部落能接受变装皇后,却不能接受性倾向?性别该是种认同与自由,而非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武器与界线。

文字|卢宏文

前言

近日,台湾同性婚姻法案陷入僵局,连带影响立法委员黄国昌面临被罢免的争议。在性别平权的潮流下,注重性别分工、谨守祖训的原住民族似乎自外于这波时代大浪,但如果真相如此,前些时候上映的电影《阿莉芙》就不会在网路上引发这么多热烈讨论。这个月的聚焦话题,我们邀请几位艺术创作者、表演者分享自己在部落中面对性别规范的经验,从个人的生命状态,或能逐渐展开对当代部落性别观照的更深探寻。

一提到关注性别议题的原住民艺术家,太鲁阁族 Dondon Houmwm 东冬.侯温是所有人都会提及的首要人选,但他听完采访题目后,却说:“我其实不太特别表现这个,因为我就是这样,我不会特别标榜这个事情,我的作品可以感受到阴性书写的力量,可是我不喜欢标榜,因为我想强调的是,那是我的自然而然。”

有意思的是,在其他受访艺术家身上,Dondon 所提及的“自然而然”也是如此充分地展现,其中甚或有着不假思索的特质,他们的创作和作品,与艺术家的生命是如此贴近,且不可分割,创作者们也总是透过不断地在作品中现身,来提醒观者,他们的作品是生命的等价交换。

这个“自然而然”的背后连结,起因于艺术家的自我身分认同,使得他们的现身与创作必然与当代社会产生碰撞。来自布农族的变装皇后飞利冰 Vilian Nangavulan 说,他为了声援同性婚姻合法化,在脸书上 PO 了一张与当时男友的合照,也在今年台北同志大游行的主舞台上,以变装皇后的身分演唱一首混合布农族报战功古调的歌曲,后来他才发现,讽刺的是“原来刚在 2015 年,在某一个讲反同志婚姻的场合,就有一群原住民上台表演了报战功这首歌,因为那是很男性自夸的歌,他们就是用这首歌告诉大家说,男生该有的样子,原住民是不支持同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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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父权思维改变了自然而然的性别样态

像这样一首古调、各自表述的情况,多少反映出身为多元性别族群或性少数者的原住民族人,他们的生存处境。Dondon 分析原住民不同世代对于性别议题的想像,则试图回归到太鲁阁族 Gaya 的本质去看:

“你知道 Gaya 的内涵后,像性别这个事情,老人家遇到就会觉得这是正常的,这也是一种个性、一种特质在传统社会里,但爸爸妈妈那一代,被教育说是男生就是男生,女生就是女生,要区别的很清楚,不管是教会或他们接受的教育,变成他们会排斥,可是我们理解原来是很自由的,在部落环境是很自在的,那到底什么才是对的,我觉得是有一个这样的过程。

就像宗教,老人家因为那时候去教会会有资源,可是他们就是信仰传统信仰,到父母亲那一代开始游离,到底要去教会还是信 Gaya;到后来,年轻人去理解 Gaya 就是很自然的,因应生活的个性跟环境,所存在的一种古老生活法则。怎么在教会不能的,Gaya 却可以,怎么在社会被排斥的,在 Gaya 却是没有这个规范和阻力,我觉得这是三个世代的改变。”

同时具有舞者和乐手身分的卑南族人阿吉(化名)则提到汉文化所带来的影响,加深了部落中对于父权的概念,“我跟我阿嬷问,跟听爸爸的,会是不一样的思维。上面的阿公,他是很传统的猎人,我问的时候,说以前那个社会结构对这个部分,我的阿公是笑的,说他们很好玩。”

因为世代差异及外来影响力的缘故,目前在部落中,性别议题仍是难以被碰触和讨论的区块,但对于活生生的人,部落也具有一定的包容力与弹性,阿吉说:“像我们部落有个很经典的,我们都叫他小龙女,他在部落就是很敢呛人家的很女性化的男生,因为他从织绣,到猎老鼠,从很极端女性的厨艺、织绣,到男性的狩猎,他都包办,重点是,以他那个年代的人,到现在会说母语的很少,他还会唱母语歌跟讲母语。”

飞利冰也提到,虽然他在脸书上公开出柜的行为,令家人及亲友们无法谅解,但他们却都能接受他做为变装皇后的身分,也常和妈妈讨论他的女装搭配以及口红颜色,甚至在小的时候,部落的教会过圣诞节,他是穿着妈妈的高跟鞋一起去报佳音的。飞利冰说,他觉得很奇妙,为什么部落可以接受变装皇后,却不能接受他的性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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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禁忌的真实内涵,就知道何时不该逾越

巫觋和自我的双重现身,是东冬.侯温近年创作持续关注的焦点。

在文化传承与艺术创作上,部落的包容力与弹性似乎也一体适用。TAI 身体舞团的团长 Watan Tusi 瓦旦.督喜,跨越太鲁阁族对于性别分工的禁忌,学习过往只有女性才能接触的织布流程及器具。原先他也不太敢让部落里的人知道,但到后来其实族人们还是能找到一个说法来通融,例如他正学习处理苎麻和织布的老师,“她也知道那个 Gaya,男生不能碰,只有器具修理跟制作是男生,但她就跟我讲说,但是因为你是做文化的,你可以碰。”

在能自力更生,不影响他人,或是为了文化传承等缘故的这些前提下,部落对于原先的性别想像与规范,有着流动的可能,虽然这并不代表族人们就乐见这些事情的发生,或是愿意公开接受和讨论。Watan 就说,在部落中,还是有老人会问他“你们团里有没有女生会织布?”

阿吉也提到:“虽然小龙女在部落这么外显,就是喜欢男生,目前还是没有一个男伴在陪着他,就族人们也不期待,但看到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些外在环境的限制,以及一点点突围的可能,都引领着创作者在黑暗的现实中前行,但回到艺术家自身,这何尝不是又一重的矛盾,该如何在这之中取得平衡?为了延续传统而打破古老规范学织布的 Watan 说,他的猎人爸爸告诉他:

“不要学习技术,而是要学习面对这些事情的态度,因为你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山林,你们现在面对的不单纯,你们面对的是旁边这些人。你们不是山里的猎人,你们也不是要靠打猎物来生存,现在反而是更复杂。你可以知道以前老人家面对事情的态度,用一些山林上的比喻来教你怎么做事,那是一个方向,但你要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以前的方法也许现在不太适合,但同样是人,在不同世代,同样面对事情,精神其实是一样的。”

曾经在录像作品中,穿过女性族服演出的 Dondon 则表示:“Gaya 要你是自由跟快乐,而不是变成武器跟界线,你要真正的理解,禁忌才能被打破。”但同时 Dondon 也表示,穿女性族服是一种创作,他不会穿着女性族服做仪式,因为当你理解了禁忌的内涵后,你也就不会去逾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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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破与不逾越规范间,艺术创作成为一种迂回的方式,来回应当代复杂的局势,同时也形成艺术家生命中的出口,如同开头引用 Dondon 所述的“自然而然”,当创作者们诚实的面对自我,本身即构成一件作品的底蕴以及对于社会的反抗。采访时,Dondon 以太鲁阁族传说为本,即席写下诗句,即使自在如他,仍对外在环境的种种有所顾忌,因此那些不能说,与暂时说不出口的,皆藏在他的诗与创作之中。

山雨之间 迷踪于荒野森森
树洞之内 穿越人灵两界
虚实之境 预见 Hagay 之仪
虔敬之心 传习喜悦与神灵
引领祝福 永恒流转于人间

(注)Gaya 为太鲁阁族语。传统上,太鲁阁族社会以祖灵信仰为中心,祖先遗训、生活规范、价值判断等都称为 Gaya。Gaya 连结着族人的生命观与世界观,也是太鲁阁族人一生所遵从的社会准则

(注)Hagay 为太鲁阁族语,指有阴性气质之生理男性,过去多具贬意。另一说法指 Hagay 一词更古老的用法是“虽为男性,却能兼具阳刚与阴柔于一身之人”,这样的人能缓和部落因战事紧绷的情绪。目前年轻世代正重新提倡、拓展 Hagay 的定义与想像,藉此翻转性别刻板印象及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