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全斌在爱妻韩良露逝世后,开始思考死亡与生命的价值,理解在两人相遇且互相的磨合的过程里,也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作者|朱全斌(文字/摄影)

夫妻关系是一种磨合的关系,两个独立的个体原本在兴趣、嗜好、信仰、价值观、生活习惯等方面,可能存在着许多差异,要生活在一起是非常容易起冲突的。不过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其实是信仰与价值观,只要两个人人生目标的追求相同,彼此也相爱(能否结合的前提),那其他方面的不同都不是大问题,双方应该都会愿意尊重或妥协的。

两人的磨合像和泥巴

我跟良露算是非常幸运的,我们两个人可以说只有性格与生活习惯上的不同,而没有信仰与价值观的差异,尤其我们在嗜好与兴趣上的合拍,让我们可以结伴做很多事情。

更难得的是,我们连品味也相同,这让我们除了可以志同道合地一起工作外,也可以一起玩,而我们想看的电影、爱听的音乐,或者喜欢读的书也都相去不远。

不过两个人相处,和谐要靠相同,吸引力就要靠差异了。因此,那些性格跟生活习惯上的落差,虽然会造成嫌隙,但也会引发对彼此的好奇心。在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这确实是引起争执的核心,但同时也是可以让自己客观反省与思考,跳脱既有的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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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关系是让人进化的道场,如果不需要磨合,也就没有学习与成长了。

三十年来,透过紧密地相处,良露和我看到彼此的优点与缺点,也不断地进行反省与让步,两个人的个性也逐步地有所调整,而慢慢长成一个新的样子。这个过程跟音乐家李抱忱写的那首〈你侬我侬〉很相似,两个人的磨合跟和泥巴的方式也差不多:

将咱两个 一起打破

再将你我 用水调和

重新和泥 重新再做

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从今以后 我可以说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会变成所谓的夫妻脸,不就是因为“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了吗? 在新的样子里,我们不但都多了一点你,同时也都少了一点我。这么做,是为了达成共同的目标,两人必须同心协力,结合成一个更大的我。多了一点“你”,是因为认同对方的好,而学会了对方有但自己原本缺乏的部分;少了一点“我”,则是为了减少冲突,经常需要让步,所以就不再外显对方不喜欢的部分。

从“我”到“我们”

三十年的磨合,让我们习惯总是一起行动,尤其是在国外生活的那几年,更是养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状态。朋友们碰到她或我,总是会问另一个人在哪儿?好像我们总该形影不离才是正常。奇怪的是,在还没有遇见对方之前,我们各自都是习惯单独行动的,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当然,也多半是一个人吃饭。

记得初识良露时,她跟我说,独食才可以专心,好好尝出食物的滋味。但是在永别之前,她却告诉我,日后最重要就是要有一起吃饭的人。三十年的共同生活,已经让过去最喜欢享受孤独的那个她隐身不见了。

朋友们多不清楚,虽然在人群中,良露显得热情健谈,但是她本性其实有些孤僻,需要大量的时间进行思考,所以一个人很能自得其乐。我跟她比较不一样,我是自尊心强的狮子座,虽然喜欢人也爱热闹,但因为生性内向害羞,又不喜欢被拒绝,所以很被动,不太主动约人。虽然久而久之一个人学会了自处之道,也能够自在,但大体而言,并不是个“loner”。

我跟良露的交往,也是由她主动居多,我们彼此都发现有个伴真好,而且也很奇怪,怎么花再多的时间相处也不会腻? 于是渐渐地由一个人过日子,转变成两个人一起的生活。除非是公事,各自单独跟朋友的约会减少了,而因为出去都是两个人,来往的对象,也逐渐由单身的朋友变成一对对的夫妇。

我是个慢熟的人,不像良露是快人快语、热力四射,因此跟朋友聚会时,我都是安静的角色,性格不明显,缺乏存在感。我经常会被问到,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妻子,难道没有压力吗?我并不意识到有,也因此都会直觉地回答“没有”,但是现在想想,每当良露发表高论时,我总是喜欢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唱两句反调,这是否正是一种不满的心理机转呢?就跟青少年一样,想藉由反叛的态度来争取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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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过去,不论是演讲还是工作坊,对于她在推广生活美学上所举办或参与的活动,我总表现出一种不热衷也不太捧场的态度,虽然也爱跟着她游天下、啖美食,但是隐约有一种陪伴者的心态作祟,多是配合大过兴奋,有时还会扫兴地泼点冷水。有几次她被惹毛了,也会气得说宁愿一个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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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我”取代“小我”之后

现在时过境迁,伊人已逝,我想着当年这些场景,除了遗憾与自责,另外一点体会是,不管两个人再要好、亲昵,我们多少还是会舍不得因为磨合而不得不牺牲的自由与独立性吧?我偶尔会不成熟地找她麻烦,她又何尝不想念她的孤独呢?每隔一阵子,她都会求我多给她一点空间,为了写作,甚至另外在靠近淡水那边买了一间“书房”,但同时又怕我多心,再三跟我保证,她没有嫌弃我,她只是需要一个自己可以躲起来的空间。

在伦敦那几年,我们没有工作,每天更是接近二十四小时地在一起,内心渴求孤独欲望的她,甚至患上了轻微的忧郁症。记得有一、两个礼拜的时间,她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晚上快九、 十点才回来,然后将自己关在房内,噤声不语。后来为了自救,她独自跑到布达佩斯住了一个月,享受到全然的孤寂,并彻底亲近了自己的内心后,才度过难关。

我们虽然彼此相爱,也很满意我们的关系,但是人的欲求何其多? 在心情低潮时,我们又会去放大自己所没有的。在他人眼中,我和良露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但是偶尔我也会有失落感。虽然良露总是说我拥有完整的学历、资历与稳定的个性,这样有多棒,但是我却羡慕她可以靠自己的才情与努力,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喜欢朋友,她喜欢安静;她有自给自足的心灵世界,我却觉得我的圈子愈来愈小。因为两个人的“共我”取代了“小我”,我们总是一起跟外界互动,而因为她的能量太强,太富有魅力,我觉得我们交往的朋友都是为她而来,而我只剩下社会关系,没有朋友。

一直到她要跟世界告别之前,住在医院里的那最后一个月,向来交游广阔的她却谁都不想见,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在她的心里,有我这一个知己已足够,她再也不需要别人。而为什么过去我却还不满足,还贪求要更多的朋友呢?我感到很惭愧。

我忽视的真相是:良露一直可以做自己的好朋友,跟自己对话,而我却不懂得陪伴自己,又过分在乎自己的感受,才会在她给了我如此多的时间后,仍然会觉得寂寞。

我感到很对不起她,然而为时已晚。

还找得回“原我”吗?

良露走了,我感到疲倦而无力,我对未来的日子无法有太多的想像,因为放不下的思念,以及想要早日重逢的执念,占据了我的思绪。

她走了,当然,我俩的“共我”也就不存在了,可是原来的我呢?没有了“共我”,我得重新把“原我”找回来,不然,我要依据什么核心来接续后面的人生呢?

可是,那个“原我”是三十年前、还没遇见良露前的我吗?是那个羞怯内向、缺乏自信的我吗?而那个我,可以承受与支撑现在回到一个人过日子的挑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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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办完,我因为椎间盘突出,导致左脚发麻,不良于行,健康检查也揭露我有心血管的毛病。每天我拖着疼痛的病体,思维着自己的处境,我告诉自己要坚强面对一个孤单、缺乏爱、体弱且日渐老去的余生,我唯一的安慰是,我并不畏惧死亡,因为在彼岸已经有我最信任、可以无条件爱我的人在等待我了。

但是,我想错了,我也忘记了密宗高人曾经说,良露的离开是为了成就我、度化我的说法。原来,我从没有认识我自己,也没有发现经过了三十年“共我”的转化,我早就脱离以前那个“原我”了。

首先,我发现我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那样孤单,除了有许多过去“共我”的朋友继续维持着他们的友谊外,其中有几位还跟我发展出比过去更亲近的关系。我们互相都会开玩笑说,以前在良露面前,大家都只有洗耳恭听的份,现在终于有机会讲话,也可以彼此交流了。

有的人告诉我,我身上其实有他们喜欢的和蔼、善良与斯文的特质,并因而乐于亲近我,这与我害羞、退缩、不善言辞的自我形象,好像很有出入。这时我才发现:

原来经由“共我”的孕育,我的“原我”也早已改头换面了,过去我只是没有机会自我察觉罢了。

现在的我,开始找回那些为了磨合而隐藏在潜意识的“原我”,一部分是属于典型狮子座具有的、如同青少年一般天真而爱玩,好奇好新鲜的个性。过去在两人世界中,虽然良露也很欣赏我单纯没有心眼的原型,但是却会时时提醒我江湖的险恶。我在吃过几次亏后,因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养成了减少外缘、世俗利益的接触,以及事事问过她才行动的习惯。不知是否矫枉过正,自己都觉得渐渐变得封闭起来,并且强化了本性中原先具有的阿宅性格。良露离开后,为了远离孤单,我有意识地增多了我与外界的互动,学生、老朋友、新朋友都络绎不绝,而且我也不担心自己会受骗,因为在“共我”中所学习来的谨慎与清明,已经内化为“新我”的一部分,我应该已具备自我保护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