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全斌在妻子逝世后,透过思念与不断与自我对话,直面死亡与分离的议题,在悲伤中重新找到生命新的意义。

作者|朱全斌(文字/摄影)

当巨大的磨难来临,其中必有恩典。我们遇到创痛时,看到的都是我们丧失的,无论那是人、金钱还是自尊,但是每一次失去其中必有获得——一个透过觉知让我们学习到的真理。只不过在悲伤之中,我们还不容易发现到它。

适度地宣泄情绪吧

亲人死亡,哀伤是人之常情,但是身边关心你的人,总是希望你可以早点走出哀伤,因为身心灵是一体的,陷入哀伤之中过久,会伤害到我们生理的健康。所以我们最常听到的劝告就是:“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了。”然而,每个人都有情绪,我们不能否定它的存在,如果用压抑的方式,堵住情绪的缺口,不让它宣泄,这样真的比较好吗?专家告诉我们,如果放任自己的负面情绪不处理,它非但不会消失,还会如病毒一般地扩散到其他地方,形成疾病,或者让我们在受到外界刺激时,就更不容易控制,而形成暴怒、忧郁、极度焦虑等情况。

其实情绪是过渡性的,不是停滞的,即使不去压抑它,它也会转向。亚里斯多德就曾说过,情绪是配合情况产生的,只要情绪发作时的强度符合比例,这样的情绪应是适当的。例如碰到不公不义的事,我们愤怒是合乎自然的,只要不演变成暴力,反而可促进状况的改变;同样的,当亲爱的人逝去了,悲伤也是妥适的反应,只要不严重到导致抑郁或者厌世,应该有助于反省与觉知。

我自己的体会是将情绪做适度的宣泄比较健康,不过需要配合自省以及正向的作为来导正它,而不是一味的自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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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的自由是我需要的吗?

让自己的生活更忙碌是许多人尝试的方式,如果我有更多需要担负的现实责任,可能我也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但是我没有。我反而想放慢脚步,因为我想厘清生命的意义。在这方面我是幸运的,因为除了学校的工作,我在私领域的生活内容方面,可以说是相当单纯。而学校还有一个月的丧假,可以让我慢慢建立新的生活秩序。

我并不想快快脱离哀伤,因为哀伤跟没有改变以前的世界是连在一起的。在旧的世界里,我最在乎的人还活着,如果留在哀伤里,这个人虽然不在了,但是她还占据着核心的位置,我觉得她并没有远离。

如果不再哀伤,是否就意味着我可以不思不想,也不感到难过了?那这样不就代表我已经遗忘或是麻木了?那剩下来的又是什么呢?好像只是无尽的虚空,无法填补,我更不想要这样的状态。

其实这个虚空的感觉,是来自于我不再与他人紧密相连,维持一种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而坠入一个全然孤独的处境。

吊诡的是,换个角度看,这不也正是无拘无束、不用对某人负责,或者被人看管的全然自由的状态吗?那我应该感到开心,而不是难过才对,不是吗?

我这才了解,原来人类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追求绝对的自由,我们想拥有的,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能够完成自我的自由。自我的完成则往往跟他人有关,例如可以保护家人、协同合作、被世人肯定等。

去年(二○一六)在友人的陪同下,我曾前往位于花莲的慈济精舍拜访证严法师,我向她叙述我刚丧偶的状况,她则垂询我是否有家累,当得知我没有儿女时,她说:“那好啊,这样你就没有牵挂了。”

我听了一愣,人活着不就是想要到达一个没有牵挂的境界吗?那我应该感到欣喜,而不是哀伤啊,为什么我要觉得缺乏生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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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我想要完成的事

许多人在离开人世时,会心有不甘,有时是因为壮志未酬,心中有未了之事;另一种情形就是还有牵挂,心中有放不下的人。

韩良露在她走的前一年(二○一四),刚出版了四本书,将七、八年来已经写好,却迟迟没有整理的文章进行编辑与出版,有一点收摊的味道。这是因为她花了七年的时间经营南村落,身心俱疲,自觉已尽了社会责任,一直想转换跑道,却找不到方向,出书实乃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之下的决定。她在最后几个月常对人说的话,就是除了要多陪陪我,别无他想。似乎内心并没有其他遗憾。临终前,当我问她有什么未了之事,需要替她完成时,她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好像对人世并没有太大的留恋。

在医院,当她还清醒的时候,不大谈未实践的梦想,总是谈心中牵挂的我;在精神还好的时候,也总是支开看护,争取跟我单独相处的时间,说说最后的体己话。她会跟弟弟、妹妹交待要如何照顾我,想得又深又远,甚至连我的晚年照护问题都提到了。我想,如果没有我,她是否可以走得更安心些呢?

许多朋友跟我说,我如果过得不好,会让她有所牵挂,让她地下有知也不安心,所以我得打起精神好好地过。这个说法我听进去了,但是我需要更充分与具体的理由让我能够振作起来。

于是,我回过头去思考我的存在,既然没有牵挂、无拘无束了,我应该更有条件与机会去做我想完成的事啊,为什么却提不起劲呢?也许亲人的死让我感觉百无聊赖,但我相信一定有我一直想完成的事,可以发挥我的天赋与证明我价值的事,我只是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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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牵无挂地开拓自己生命的深度与宽度

在谒见证严上人时,她还提点了一句深具智慧的话,让我甚感宽慰。她说,良露五十七岁往生虽然是年轻了点,但是──生命不能只看长度,还要看深度与宽度。

如果我可以在未来的日子中,多注重这两个面向,就更可以活出生命的意义。

的确,一般人都很愿意花费时间、金钱与精力,关注如何保健身体的课题,寻求让自己活得长寿的各种方法,却比较不大思考怎样才能活得丰富(宽度)而有价值(深度)。尤其在华人的观念里,长寿就是好的,但其背后的社会脉络指涉的应是传统的宗族家庭,一位子嗣众多的长者,在一个大家庭里享有权威以及地位,他说的话有人听,身边有人照顾,在那样的状态中,的确长寿就是福气。

然而,在工业化社会之后,城市兴起,人口密度增高,从乡村搬到城里居住的人,生活空间愈来愈狭窄,生育率降低,让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愈来愈少见了,更遑论含饴弄孙享清福?老人孤苦无依的案例时有所闻,寂寞没有人说话是常态,能有外籍看护陪伴的已经算运气好了。这样的长寿还是福吗?活得愈长只怕罪受得愈多。

人活着可能早早就要学习跟自己作伴,要有好奇心,对不懂的事物保持学习的兴趣。所谓生命的宽度,就是不要局限在自己习惯、熟悉的舒适圈,把自己框住,而要多探访未知的世界,这里指的倒不一定是实体的旅行,心智的遨游也一样可以开阔我们的眼界。只要眼界开了,经验的事物多了,心就会宽阔,也比较不会去放大自己的挫折与苦难。

仔细想,良露可以说有做到这点,她的心智无比自由,很少自我设限,对于喜欢的事努力追求,无论在写作与社会参与方面都有耀眼的成绩,也受到肯定。可以说自我实现到了一个高度、深度与宽度兼具的境界了。

我这样想,就比较不会太替她难过了。那我呢?在我剩余的生命中,也可以达到我的宽度与深度吗?良露的离开是否正是为了协助我放下懒惰的习惯,停止依赖,而在余生靠自己的力量来创造我生命的意义呢?

人呱呱落地时是一个人,即使找到了伴侣,运气好的可以帮你送终,但是离开人世时,都是一个人。我不过是提早到达了这样的阶段罢了。我想,我何不善用无牵无挂的自由之身,更进一步开拓自己生命的深度与宽度呢?而如果没有牵挂给我孤寂之感,那我何不把原来对身边亲密之人的牵挂,转为跟众生连结,并关注他们的福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