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忍摄影大师荒木经惟 15 年,“很抱歉破坏了摄影迷的幻想”,模特儿 KaoRi 现身说出她的受辱故事。

今年 4 月 1 日,在摄影与媒体界以“荒木经惟的缪思”广为人知、与荒木合作长达 15 年的模特儿/舞者 KaoRi,在社群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些常识,难道真的是对的吗?〉,描述与荒木经惟合作的权力极度不对等情况:包括 15 年合作未有签约保障,期间未获拍摄酬劳,以及未经她同意发布照片或制作以她为名的摄影集如《KaoRi Sex Diary》等等行为,对她生活与精神造成巨大影响与困扰。


舞者/模特儿 KaoRi。图片|来源

KaoRi 是荒木经惟的妻子阳子之外,最重要的摄影模特儿,荒木经惟自己曾这样说:“我不是什么伟大的摄影师,但我却有非凡的主题,像是阳子和 KaoRi。”

KaoRi 过往与公众的接触大多在荒木经惟的镜头之后,由荒木替她诠释与公众接触的姿态和方式。这次 KaoRi 走出镜头之外,一篇剖白,拿回这些年的诠释主导权。她的控诉,不只是针对 15 年间极度权力不对等的工作关系,也犀利指出女性一旦在镜头前裸露,社会便自动将她们贬抑为性物件,不再尊重身体自主权的情况。

昨日,日本名模水原希子也站出来声援 KaoRi,透过 IG 限时动态质问荒木经惟:“对你来说,女人到底是什么?”荒木曾在各种艺术访问场合回答过相似提问,可是这次不同,发问的不是媒体记者、同行或观众,而是来自他镜头对准的被摄者。而荒木经惟至今还未有回应。

荒木经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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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木经惟出生于 1940 年,1963 年毕业于千叶大学摄影印刷工学科,曾在日本公司电通(Dentsu)广告代理工作过,在那里遇见未来妻子、日本散文作家荒木阳子(旧姓青木)。

蜜月旅行期间,荒木拍摄了一系列的日记式摄影,并且出版了一本摄影集《Sentimental Journey》(センチメンタルな旅),这至今仍是他最知名的作品之一,从这部作品开始,荒木经惟发展出他所谓的“私写真”,踏上了他的私写真摄影之路。

“私写真”的概念,对应日本二十世纪新兴的特有文体——“私小说”。有别于纯正的本格小说。私小说取材于作者自身经验,采取自我暴露的叙述法,自暴支配者的卑贱的心理景象,这种写实主义风格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

荒木挪用“私小说”概念至他的摄影创作上。他的摄影从自身经验取材,有时也会在自己的摄影画面里现身,即使他不在镜头中,亦可从照片里明显感受到他的“在场”——彷佛他不只是作为摄影师,也同为创造此摄影情境/状态的主角、参与者、行动者。他不怕在照片中大胆揭露自己的色情与欲望,以及那些所有与色情连结而被视为下流的东西。

观看他的摄影,大多让人产生“他是否与被摄者有性关系”的暧昧遐想,荒木的创作也长期游走在情感灰色地带。荒木阳子,他深爱的妻,生前曾在《我的爱情生活》一书中坦言:“十四、五年前的他常常口出妄语,说些什么‘不要装底片,把 x x 装进去’‘摄影是前戏’‘照片不过是在传达和这个女人睡过的讯息’等等诸如此类话语。实际看照片,会发现他拍摄的确实都是完事后的女性,这曾令多愁善感的我心里很难受。”

挑战下流与艺术、色情与情色的界线

荒木最为人所知的拍摄主题是性与女体。例如《Sentimental Journey》亦收录他与妻子蜜月旅行做爱时的拍摄,此后他更以一系列的《绑缚》、《人妻爱欲》等呈现性、生、死与欲望的作品,并逐渐成为享誉国际的大师。

他的作品挑动社会的性禁忌与道德敏感神经。1972 年,他自行出版的摄影杂志《写真时代》被警方没收。1992 年《疯狂图片日记》展览被控展示淫秽照片,罚锾 30 万日元。 1993 年,日本警察在东京涩谷的帕克画廊,以销售“淫秽出版物”为由,没收荒木作品集《色情》所有余书。国家以淫秽、色情为由的追讨,更使他游移在“色情与情色/下流与艺术”辩证的色彩更加鲜明。

街头摄影大师森山大道在纪录片《迷色》中说:“我觉得是荒木改变了日本关于裸露的看法,在那之前,一个裸体女人的照片会被认为是两种行为,一种被认为是艺术品,另一种则被认为是色情图片,这些照片你只能在特定的地方才能看到,但是荒木拒绝接受这种观点,他没有把这两种观点分开,而是巧妙地把它们结合起来。”

他也曾以“射精在作品上以遮蔽相片出现的性器官”的创作方式反击国家的色情审查,嘲笑“只要遮蔽性器官就可以了”的制度很荒谬,毕竟即使是用精液遮蔽也无所谓。他挑战国家色情管制与保守的性意识型态,也促发反色情女性主义与性解放派女性主义的一些辩证。

例如,根据性别研究者 Kobe Ko 的专文〈以“性”和“艺术”解放情欲——论荒木经惟的“私写真”〉,日本摄影评论家与女性主义者笠原美智子曾批评荒木经惟的作品是“视奸”,即男性摄影家通过相机的取景框,用视线对女性施暴。当影像通过大量出版的摄影集与杂志向社会传播,这种“视奸”就不完全只是私人的事了,而是具有一种满足共同幻想、集体纵欲特征的集体性的“视奸”。(Kobe Ko, 2015)

然而,受到拍摄的模特儿是否真处在被“视奸”的被动客体与受害者位置,阅读摄影的女性是否只能认同与自身性别相同的性别位置,性解放派的女性主义者则与反色情女性主义者持不同观点(注1)。

例如,曾受荒木经惟拍摄的部分模特儿亦曾在纪录片《迷色》中,提到她们接受荒木拍摄的起心动念,大多与迎击社会要女性压抑的欲望,掌握自己身体与性的主体位置有关。

模特儿 Tsugumi Nanase:“希望能向大家展示我的身体。”

模特儿 Komari:“在日本,性是被压抑的,你无法放纵自己,你不应该脱掉你的衣服或者裸体,作为一个女人是不该裸体的,这是日本社会共同观点,也是荒木为什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他的作品就像传统的春宫画,他在重塑这些古代艺术,用丰富的感情去重新寻找日本人的性特征。”

可是这并不表示,“从社会设定的客体位置夺回主体性”的起心动念,能够在与荒木合作过程里被谨慎地当一回事;也不表示摄影集发布之后,厌女社会能够解读出“女性同样是情欲主体”的意涵。快门之后,很多事正准备发生。

乐意展示自己身体,与他的未经同意对外发布,是两回事

KaoRi 作为一名舞者与模特儿,对自己身体有深刻了解与觉知,以及很高的掌握度。

她原先在巴黎学习舞蹈,看到荒木经惟的摄影集,希望荒木替她拍照,替她与自己身体共处的日常状态、舞动身体的动态瞬间等等留下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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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本是自由的,荒木没有禁忌的拍摄方法,也确实提供抛下框架的可能性。作为一个表演者与模特儿,透过荒木的艺术表达展示身体与性,本该是让摄影者和被摄者同样位居拥有言说权力的主体位置,究竟为什么最后 KaoRi 吊诡地成为没有发言权的客体?哪里出了问题?

荒木经惟以“私写真”的模糊性,规避专业摄影师的责任与伦理

首先,是荒木经惟规避身为摄影师的专业责任,在合作之初,利用名气以及一般人对大师的信任感,刻意未签摄影契约、同意书与内容确认书即对外发布。

KaoRi 自我责怪,说当时真的太稚嫩了,可是这本该是摄影师的专业责任与伦理。当摄影师刻意隐而不提,以“私写真”游走在工作与私人生活之间的模糊地带,以私人情感作为交换信任的筹码,规避作为摄影师的专业伦理。在权力关系不对等的情况下,这几乎难以抗衡。KaoRi 或任何一个有相同经历的人,都不该责怪自己少未经事,因为年轻、没有经验不是应负的责任。人们应该咎责的对象,是明知故犯的专业摄影师。

“当初,我只是被拍摄对象,完全不知道这些照片最终要用到哪里。之前我在国外合作的摄影师,每次都会跟我签摄影同意书,拍好的照片也会给我看,还会冲印好几张给我,如果要出版,每次都会让我签同意书和内容确认书。其中也会写明关于着作权的内容。”

“我刚开始(与荒木经惟)进入裸照拍摄,曾跟化妆师确认这些事,得到的回覆是:‘荒木好像没有这么说过’‘在日本好像都如此’等等,当时觉得,像荒木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做什么坏事吧。就连现在,很多人都没有签订合约,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当时真的太稚嫩了。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熟络,可能最大的错误就是,最后发展成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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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不是做生意?15 年无酬拍摄,KaoRi 不被肯认的表演投入

荒木经惟做错的第二件事,是透过“艺术不是做生意”的强势论述,剥削 KaoRi 劳动的成果,没有给她与劳力付出的相应酬劳。甚至,荒木经惟刻意忽略了一件事,在他摄影创作中,被摄的模特儿亦以其身体表演共同创作摄影画面,她的表演与时间投入,本该被肯认,恭维对方是“缪思”并不足以回馈长时间与高强度的投入。KaoRi 即便身为缪思,也是人不是神,需要吃饱穿暖,生存需要金钱。让人可以生活的金钱并不玷污艺术,唯一可能玷污艺术的,是权力不对等的压迫。

“拍出的照片没有事先告知,就被出版成了写真集和 DVD,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开始在全世界展览和贩售。还有很多被称为现场拍摄的舞蹈表演。我没有从这些拍摄中获得任何报酬,舞蹈表演有时也没报酬(中略)除此之外,我的时间被(大量的拍摄时程)控制了,虽然以我的名字出版写真集,但我自己还是要从别处赚钱。”

2016 年,KaoRi 写了一封信要求改善工作状态,荒木经惟对 KaoRi 的回覆是,“你是因为想被拍,所以才到事务所来当模特儿而已。”“私写真已经是被评论界承认的一种我个人的表现手法,这不是做生意,本来就没有规则,也不需要同意,全部都是由自己决定。如果不是这样,艺术本身也不会成立。因此并没有做得过份之处。今后关于照片如何处理,也没有商议的必要。”

然后是整个社会对于摄影师规避专业责任、和劳动剥削的共谋共犯。

“当时有人告诉我,艺术家谈钱是羞耻的事情,只有超越金钱,艺术表达才会完美。被这么一说,我也无话可说,我试图理解他口中的‘私写真’‘写真的关系性’‘LOVE’‘缪思’等等理念,也准备用贡献自己力量的态度去理解他。”

没有明确合约规范,依随着私人关系与信任进行的创作,也因此也没有确切结束时间,这场长达 15 年的拍摄,由私人关系而生,由关系消逝而止。

是的,KaoRi 一开始可能希望被拍摄,可是随着人生阶段不同,心境也会产生变化。KaoRi 提到:“荒木以他长期经历,特别是从拍摄自己妻子的经验中,应该会明白,随着年龄增长,女性的心境会变化,比如‘不想被拍了,以后不想被公众看到了。’”但作为一个摄影师,荒木并没有从被摄者角度出发思考的反身。

从荒木经惟到整个东亚社会,人们都欠缺对女性作为被摄者的主体位置思考。这也使得女星往往必须非常谨慎于裸露,一旦曾经在镜头前裸露身体,女星们几乎无一例外,日后必须“把衣服穿回来”,斩断类似的艺术演出或邀约。因为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渐渐地从“性物件”的客体位置,回到“演员/艺术表演者”的主体位置。这也是 KaoRi 在文章里谈的第二件事。

曾以裸体入镜,不代表此后任何人都可以强迫你脱

KaoRi 在〈这些常识是否真的正确?〉一文中,接着提到她在工作经验里逐渐感受到,“模特儿无论怎样努力,被拍下的照片也会成为摄影师的‘物件’。”

例如拍摄时,一到摄影棚,现场出现很多无关人员。然后当场被迫以裸体拍摄照片,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

水原希子在声援 KaoRi 的文章里也提到,“我 20 多岁的时候,因为参与企业的广告拍摄,上半身全裸,最后只能用手捂住胸来拍,那时候,不知道为什麽有 20 多个男性来到摄影棚,可能是该公司的上层。当时裸着身子,不想被看光。我提出要求让这些人离开,但对方表示要确认拍摄情况,最终不得不在许多男性的注目下被迫拍摄。”

运用群众压力赶鸭子上架的情形,显然很常见。

不只是荒木如此, NHK 也曾这样对待她。“有一次,他要我准备一套蓝色连衣裙上 NHK,跟我说‘NHK 这种电视台是不会出现裸体的。’结果一开录,‘为 NHK 露个胸应该没问题吧’这种话就出来了,露胸的瞬间被剪进片子,与我的履历表一起播出给全国观众。”

“即便拒绝,荒木会说:‘掌镜拍摄的不是 KaoRi,拍摄的是我!’最后被逼到不得不拍的境地。”荒木至此已不把 KaoRi 当作拥有主体性的“人”,而只是一个不应该反对的“物件”而已。

NHK 与荒木经惟摄影集的影响力是可想而知的,因为荒木的作品,她给公众的印象成了一位神秘、什么都敢做的女人,自此开始她饱受陌生人的跟踪困扰,拍摄现场还有人将视频传到网路上,甚至曾被陌生人闯进家里,被偷垃圾、信箱被塞入奇怪东西的事件发生不只一次。“有时压力太大,在街上、飞机上不时会晕倒,有不少日子,感觉闭上眼,自己就身处危险境地,感觉会被谁杀死。” KaoRi 在这段期间,已经出现了近似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

荒木经惟的照片、以及把 KaoRi 当作物件对待的方式,彷佛替这个厌女社会打开了一个伤害 KaoRi 的破口,让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经由这个破口把 KaoRi 身而为人的主体性泯除,以“妳是一个荡妇,是一个性物件,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任意的对待妳。”的态度对她为所欲为。

荒木经惟持续享受着情色写真大师、冲破社会性禁忌的盛名,然而他对待模特的方式,并没有突破任何既有的社会框架,反而趁着父权红利,以权力和情感勒索对 KaoRi 进行控制,一面贬低 KaoRi 只是一个“想要被拍摄的女人”,一面又说她是自己摄影生涯最重要的缪思。

本就具有冲击和争议性的艺术作品,踩在禁忌前沿的艺术高度,摄影师拿走了;然而整个社会的荡妇羞辱及其后果,全落到了 KaoRi 的身上,完全由模特承受。

没有人需要站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或加害者位置

KaoRi 提到自己的现身说法受 #MeToo 运动很大的鼓舞,然而她也说,她的#MeToo 并非性侵,但从她的文中叙述,这确实是关于权势型性别暴力展现在摄影与私人关系交界的另一种样态。

与国际知名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站在对立位置,需要的勇气超乎想像。

KaoRi 不需要是一个完美圣洁的受害者,才能站出来控诉、或说出自身经验。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美的,说出自身经验的代价其实超乎一般人想像得高。男人被揭露的性犯罪或性别暴力,往往要经过多层检视,才会受到舆论批评或法律介入。但受害者从遭受性暴力到现身指控,乃至事实确认,都必须不断承受各方质疑:她是否说谎、是不是想要钱、仙人跳、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等等。

同样地,荒木经惟也不必是一个邪恶至极的加害者,才可以受到批判检讨。

无可否认,荒木经惟确实有其超越时代、具有开创意涵的艺术成就,肯认这些成就,与检讨他做错哪些事情,可以是同时并存的。他不需要是一个完美的加害者才能被咎责,他可以同时是一个具有天赋的摄影大师,也同时是一个利用权势与父权红利,压迫女性被摄者的摄影师。

人们往往信任权势者的才华与名气,转而质疑相对弱势者的现身必有其他“心机”,或者责备她不懂保护自己,自我招致恶果。这些质疑曾让 KaoRi 保持沈默,而沈默羞辱却差点使她走上绝路。

对 KaoRi 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事能阻止她好好把故事说出来,从中获得力量走下去,毕竟她现在除了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她的坦承,是希望可以更好更诚实面对自我,告诉自己她不需要为了社会的荡妇羞辱或者荒木经惟的对待,而对自我感到羞耻,并且以自身经验告诉他人,如果你也曾有类似遭遇,你并不孤单。

她的文章结语很温柔:

“如果你的立场在众人之上,请你不要光记得自己的力量,也请记得弱小的力量。可能在无意识中,你会对比自己弱的人做出一些强迫的行为。不要忽视那些比自己弱小的人的意见,请一定要倾听他们的声音。”

“在这个时代,承认自己的错并道歉,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要因为自己的感受,而拒绝年轻和新生。立场没有上下,只有互相尊重,世界才会变得更好。Living well is the best revenge(活得更好,才是最好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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