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深度专访“阅读女作家”第三辑,专访作家连俞涵。从《女演员》到《山羌图书馆》,连俞涵逐梦过程如场山羌变形记:为了理想努力成人的过程,要把这世界好好玩一回。

我曾在某个深夜,看见了连俞涵出演的一首 MV,她与一众演员在草原之中行走,眼神有歌,空灵而又充满力量。再然后,辗转读见了她出版的两本书,2017 的诗集《女演员》与 2018 的散文集《山羌图书馆》,作家连俞涵的双眼,是观望着世界,却又与人保持距离。不久前,真实的连俞涵穿着素黑与纯白,带着月牙弯的银炼,与我对坐。我见到的她极爱笑,当双眼笑弯成月牙时,透出了另一种纯粹的吸引力,我想,这是又一面的连俞涵。  

 

在她新近出版的《山羌图书馆》里,曾有这样提起“山羌”的段落:“我很喜欢山羌,偶尔会觉得自己的守护灵可能是只山羌,胆小怕生,谨慎地避开人群,不喜欢群聚,居住于山区,身形娇小等等⋯⋯”连俞涵确也是这样的女子,从小她就居住在山上,直到这两年为了拍戏,才搬至市区生活,山羌下山,开始了一趟变形记。连俞涵心中的山羌,虽然独立自主,却是极为善良的动物,她说:“山羌不需要人喂食,也不会打扰他人,自有生态系。但它在发现危险时会发出鸣叫声,警告同伴或其他动物,跟我有点相近,可能看起来漠不关心,但其实存有热情,也许平常不一定与人亲近,但总是在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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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山羌的样貌,因为有些像鹿、像羊也像狗,很难被一眼定义,连俞涵接着说:“这不是很巧吗?就和‘演员’一样。”演员,是一种需要不断变化型态、样貌的职业,她以自己曾演过的角色们为例,多半与真实的她存着不小的距离,要进入“她们”,除了不断的练习,也得具有演示出不同自己的变形力。我认为,所有“变形”的原点,必定是朴素赤裸的。像《X战警》中的魔形女,真实的她为了能随时随心幻化成任何人,总不着寸缕。演员也是如此,最好的显色之道,是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

“空,是一种力量”

连俞涵本身就极具这样的“空无感”,她回应道:“空,是有帮助的,它让我的脑袋很容易接受许多事情,没有既定的框架,任何东西进来我都接收。不会因为对角色的喜好,或是道德观的不合,我就抗拒。”我想起她走进访间时,妆容素淡而眉眼深深,不是人们心中严妆华服的女明星样貌。和她说起,她也笑着承认,其实她自己完全不会化妆,工作时得依靠固定的化妆师友人,下了戏几不上妆。她总素着一张脸过着自己真实的生活,那样的素颜是真实不带其他颜色的,白纸一般,最适宜被其他角色的爱恨嗔痴覆盖。

正如同,她对于自己的外貌,也从没加诸上太多的自我意识:“我对于自己的样子,像是头发、造型从没有坚持,如果拍片有需要、跳舞有需要,我可以留长、也可以剪短,最近我第一次染了头发,也是因为拍戏的需要。我想我自己呢,真的是一个没有差的人。”就像《山羌图书馆》中,她曾写道中学时因为跳舞参赛的关系,是整个学校内唯二留长发的女生,有次新校长到任,莫明所以的训斥了她不守校规,她不带喜悲咖擦就将长发剪至耳下。

在众人的喧腾中,她一贯的空白。我于是明白了她笔下,为何总有人称她是“天兵”、“怪人”的一点原因。但她并非是特异独行者,更像是在另一种频率生活,当我们为着世俗的美丑骚动难安时,她却能怀以一种空白的心情,告诉人们一句:“我的头发一直以来都不是我的,是角色的。”

从戏剧系、舞台剧到萤光幕前,连俞涵经历了不少角色,有招摇与天真,也有世故和深沉,她一一回顾:“我所演过的角色,可能都与我不太相像。因此成为演员,对我反而是一种帮助,因为私下的我对“人类”是不太了解的。我所接触过的人,其实不算太多,有时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一些复杂的东西,但透过演戏我得去理解它。”她曾有朋友评价,看她演戏就像是一种“招摇撞骗”,因为那些角色与私下的她无法重叠,当《一把青》的朱青敢爱敢恨的如此迷人时,真实的连俞涵却曾经在戏剧系时,因为想牵牛回校园的草坡上而迟到,如此天马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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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恣意的她,于是得费力去靠近所有角色:“相对于我,那些角色总走得太前面,这时候我就得做非常多功课,让角色带着我前进。有时当下我认为我懂得那角色了,但或许在演完的一天,我真实人生跟上了那角色的进度后,再回头,才发现当时并不那么透彻的了解,最幸运的状态是,能在排戏时就与角色完成了同步。”于是,为了演戏,她得暂时离开习于跟山林、书本相处的自己,开始与人靠近。

她回忆《一把青》里,让她一举入围金钟奖新人与女主角奖的“朱青”一角。当剧中后段里的朱青,变得世故风尘时,光是一个抽菸的动作,她就练习揣摩了许久:“因为真实的我不会抽菸,我得去问很多抽菸的人,怎么抽?我必须知道,每个人的心理层面,那开始抽菸的一刻在想什么?我无法让朱青像是上一秒才忽然决定抽菸的感觉。”于是那时,她在剧组与生活中抽了无数的菸,遇到抽菸的人时,她就邀请他一起用一根菸的时间,去理解那开始吸第一口菸的触发点和意义。她说:“有个人的回答很好,其实抽菸是帮你把你说不出的话完成。自己抽菸的时间就是跟自己对话的过程,有时候你讲不出来的话,也许透过一个个烟圈,就轻轻的出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答案,于是我就把这个人的心情,放到朱青的角色里。”

我在访谈间,陪她为着生活的琐事、朋友的调侃而欢欣畅笑,在访谈末,随她一起走进森林公园取景,并肩过街时,她轻巧的谈笑,聊着生活,从喜欢走路、为了角色曾经和猫说上整日的台语一路聊到下一个通告,淡淡妆容底下的她,就像我们身边熟悉的那种女孩,会说搞笑的话做出让朋友又气又暖的行为。可当镜头打开,摄影师对着她按下快门,女孩消失,我忽然又看见了那夜在 MV 中,擎天岗上回头的她,张扬着一股散自内核的空感,但这样的空却不是围着死气的一片虚空,而是如黑洞般可以吸纳周遭所有光源的。

我认为,能让所有角色与现实的自我重叠,是演员的本事;就如同,我此刻所见所触的“空”感,也是属于她,广袤无边的力量。

“写作是归零自我”

连俞涵的《山羌图书馆》中,充满着许多朋友的身影、话语,这些文字构成了她的时光之书。正如在访谈间,她最常使用及触及的字眼,也是“朋友”。

在她的形容里,朋友总是严厉而特别的存在,她告诉我:“越熟的朋友越不看我的戏,而我也不确定他们会不会看我的书。”曾经,她请了几位朋友,帮忙看一两篇书稿,朋友读完却打趣说是“没有羞耻心”的文章,因为她竟无惧的写下了自己所做的怪事,甚至是如何成为了他人眼中的“怪人”。但我却能明白,散文作为装载着回忆与心情的地方,是容许所有怪异和放肆的,只要那仍是一种真实。而连俞涵所做的,也是在保有真实:“我想鼓励所有人,‘怪’是没有问题的,不需要追求成为大众的样子,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只要有一小群人懂你就好了。”如果曾经有什么过去是接近挫败的,那写出来后,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禁想起《一把青》中,总被提起的一句台词:“日子过了,就好了。”我想连俞涵所写下的自己与他人,也是为了在哪天记忆淡去时,还能有所留念。

当我问起她,作家与演员的双重身分,如何共存时,她认真地回答:“写作与演戏,都是创作,只是一个属于个人、一个属于集体。”透过写作,也帮助她慢慢理清了自己是“怎样的人”。如果演戏是一场不断挖掘自我、掏出内在的过程,那么书写能让人“归零”,帮助她重回原点。

她认为:“在梳理自己的同时,甚至可能发现另一面的自我,然后找到它、带着它,充好电回去迎接下一个新角色。”我相信,每一种创作都有对应的节奏,在文字与镜头中,连俞涵正试图寻找自己的步调。就像她决定从山上家屋,搬到了山下市街一般,也是一种变奏的过程,有时我们都需要藉由归零,重新找回节奏,那时你将会发现,正如她所说:“当节奏对了,在哪里都会很舒服。”而我眼前的她,肩背缓和的倚靠着,手脚和声音都同样的柔软,在她坐着与说着的当下,我想她应该早已找到适宜自己的每一种节奏。

“另一种森林系”

在连俞涵很小的时候,全家就搬到了山上,她的童年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迁移过程,于是,她也最能体会“山中无岁月”的时间感。山里的夜尤其安静,没有店家,只有几盏偶尔失灵的路灯。那是一种与都市截然不同的时间感,或许如此,长大后的她总不免被旁人归于“森林系”。但她对于森林系,却有着不同的定义:“相比大家心中森林系的定义,我其实更喜欢台大的那个‘森林系’,但我是在毕业后才知道有这个科系,真的很惋惜,因为那时的我完全错过了。”很小的时候她就常与父母爬山,曾经在雪霸的山上遇见个住在山中木屋的哥哥,当小连俞涵听说他每天都可以待在山里、研究蝴蝶,与许多她喜欢的树木相处时,羡慕不已。

现在的她猜想,那也许就是森林系在做的事吧,虽然无法真正成为“森林系”的一份子,但如今的连俞涵依然没有离开过森林。她的森林不只是某种穿搭或是气质的分类,而是一种属于感。和她的文字、她的眼神一样,她用生活在不断重回山林,即使是来到市区后的日子,只要不拍戏的时间,她就去爬山。

山上的孩子,即使下了山,仍然不断重回山里,有时是同一座山,有时是全新的山,她都全盘喜欢。她这样比喻自己的行为:“就像我从前在书店工作时,即使下了班,还是会想逛别人家的书店,因为喜欢。我的日常一有时间就爬山,即使从小在山上长大,但每座山都不一样,我喜欢收集它不同的风采。”

采访的许多片刻,我经常想起日本作家三浦紫苑的长篇小说《哪啊哪啊~神去村》,小说中的主角是个城市孩子,辗转进了森林加入了伐木业,历经身与心的折腾,终于找到了与森林生活的节奏。小说中那对森林的热爱,近乎崇敬。与小说不同,连俞涵不是入山,在成为演员后,她转而入世,却也相同都经历了长长的适应期:“我刚下山时,像个惊弓之鸟,跟人沟通都很难。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跟人说话、调频。”但如今的她,已可以在城市里背着大包走上一天的路,也能在山棱线上纵走,成为了两栖的森林系女子。而我偷偷问她,最想在哪里生活呢?她诚实回答我,如果可以,有一天还是必须回到山上的。

《山羌图书馆》的最末,写下了连俞涵的“愿望”,有段时间,她深信车行隧道时憋气通过,许的愿望就会实现,因此她在大大小小的隧道内都曾鼓足肺活量的许下愿望。于是我问她,当时最常许的愿望是什么,如今实现了吗?她说:“从前,我在剧场很少接触之外的世界,但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有一个影像作品让大家看见,想遇到一个有灵魂的角色,跟她一起待上一段时间。那时,我许过非常多次这愿望,后来我遇到了《一把青》的朱青,和她待了七个半月,那是一个演完会觉得此生无憾的角色,而我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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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便是从这个小小的愿望开始,山羌化作人形,有时演戏、有时书写,有时也得接受人类的访问。最后,连俞涵努力的和我说:“活着真的很辛苦,有好多事要处理,可是如果我们真的不小心已经变成人类了,那一定要尽情的玩一遭,因为一生只有一次入场券啊。”我却在她身后小小的剪影里,依稀看见一只山羌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