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书摘,你何时聆听过属于母亲的青春爱恋?《写你》作者蒋亚妮带我们看见父母辈的一往情深与分离苦痛。

有时候,我会因为听到一首歌而忍不住把自己深深放进捷运上的椅子,试图把自己埋在人潮更深的地方,想偷到一些人和人的间隙,埋进我多出的情绪。即使我知晓不能永远待在捷运的椅子里、即使不管忽然冒出哪一张脸指责我真是胆小自私时,都无法耽误我下车、我人生。

我一直在找一句话,形容“之后的人生”,好知道我该怎么写、妳该怎么活。我还没找到那句话,但唯一的结论是,妳我都不能把之后的人生叫做余生,余生不该是这样的。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回家了一趟,妈妈在打包行李,打包这三十年来,无论我飞到哪里,都伸出条丝线绑住我的地方。妈妈一手把我带大,一手指的是,只凭她一个人的手,从没有别人对她伸出过双手。她就是那种一生里最大的运气只是中个尾牙陆奖的人,而成堆的安慰奖她也只是任凭它们在家中四散。我们开始忙着搬家,忙着整理她不知道哪年抽奖得到的果汁杯、烤箱和保温瓶,她忙着带我走,就像我忙着带她走一样,急着带对方走出这个家的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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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我不在场,但总之后来妈妈没有了丈夫,但中间也曾有过情人,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们决定一起走接下来的路,又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们决定把一路,变成一段。这三十年,是三十箱的行李都收不完的夜晚和话语,有许多次、真的是许多次,我开口想问这三十年,或这六十年,她过得好吗?但我不在家里,不在她爱过的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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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打包的下午,她切开裂纹极多的哈蜜瓜,剖开去子,这却是一颗丝毫不甜的哈蜜瓜,她手都没洗的继续搬出陈年囤积的杂物,发现了这样一个盒子。盒子里全是 A4 纸,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比哈蜜瓜的纹路还要深和密集。她不说我也知道,人类只和最亲密的人说那么多的话、打那么多的字,但是她偏偏要说,她不像我、不像你们,只敢缩进捷运的位置里,她简简单单的告诉我,笑着但不是强颜欢笑,告诉我:“妳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我和他写过的所有 email。”一整个下午的她,专注的一行一行、一张一张,看完便细细的撕掉,细细的压进回收箱里。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把 email 印出来?它已经是 email 了,打开电脑登入邮箱,只要不按下删除,就能不错页、不泛黄的躺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跟她相比,我所谓的坚强,都不足够强。她说那一箱、真真实实的一大箱情书都是想要以后老了,留着和他一起看的。

“情书”、“老了”、“以后”、“和他”,她把我这一生从未开口过情话般的字眼一句句凑齐,而我在她的不停撕纸的指间和整张微微下垂的月亮脸颊里,没有读到任何一点不堪。那个下午,我吃了半颗哈蜜瓜,陪她撕完所有的纸,再跑下楼一次丢进回收车。不只这些,这下午我憋了一肚子的水,舍不得去上厕所,因为我想知道人能承载的回忆片段,总共是几十万字、几千次对方的名字?

不论是几十万、几百万个字,上千句对方的名字都好,所有的不堪都只会跟某一个名字有关。那一个名字变成了你的坎,变成了你渡不了的劫,但我怕她的一生里,却有太多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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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一个月的打包,我每周回去几天帮她,后来,变成了我们长达一个月的争吵,虽然在我成长、她变老的过程里,我们最不欠缺的就是争吵。她是一个好人,但大概不是一个好妈妈,从父亲背弃她的那年,我就感觉到她的丕变,她不再留长发,那一头波浪翻成云海一样的美丽长发,在帐单、欠款跟我考上的私立学校学费单里,变的干黄、分岔,她的保养品从雅诗兰黛、倩碧变成了开架再变成了购物台里跟大品牌总会只差一字半音不同的奇怪品牌。所以我不明白我该怎么怪她,该怎么怪她对我的一切责问、刁难,无法出口只能逃离,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庆幸着,她始终还是一个好人。

书房是整个家里最乱的地方,有一台中毒的电脑、无数箱不知道哪一年堆放进去的纪念品、资料箱,我惧怕这书房和那些资料箱,害怕她又从里面搬出哪一人的情书、哪一段的照片。书架上是一套的字典,和她从没翻过的年庚尧新传,几本京华烟云,那整架的书藏在我不敢跨越的箱和箱之后,所以也变成了我全无兴趣的书目。我也曾想就这样相安无事的把它们丢在那一辈子吧,但没有什么事能笃定一辈子,我们为了走下去,必须回头把一段段从前收拾干净,情书就只一箱,还好没再遇到其他。好像还有一箱书法用具,宣纸已一碰就脆裂成絮、墨汁已干,习到一半的字帖,我认得出是父亲的字,这箱可以直接丢掉,她对我说。在她带走了几十箱的保温杯、回收纸袋、泛黄的 A4 列印纸,甚至还有好几盒已无处用的 3.5 磁片后,却能对我说把狼毫、胎毛笔、端砚通通丢弃,这就是她所拥有的勇气。我被她的勇敢震惊的七零八落,打开社区的垃圾筒,书法箱落进去,发出咚咚咚的巨响,我听出这也是她的劫,是她第一个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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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还没诉说我惧怕书房的原因,大约三四年前,我总习惯在夜里看影集、听歌、泡一杯浓茶,驼着背抱着笔电坐在沙发上。有一晚,我在空气中,听见啪达达的轻微声响,就像某一年我和爱人在北方城市里每次牵手前的小小电流撞击声,大概比那还小声些。被回忆触动的我回头,却看见一只硕圆的蟑螂腾起,在书房前不稳的滑翔、飞行,我从小就怕蟑螂,曾经夜归在门口看见一只蟑螂倒卧,而一直打手机吵醒妈妈,只为了要她把那尸体拿开。那一晚,只有我一人在家,对它几乎喷光了半瓶杀虫剂、喷到我自己也微微晕眩时,我看见它转头逃进书房成堆的文件箱中,钻进箱和箱之间,我也撑不住睡意的睡去。她隔天回家,被家里浓浓的杀虫剂味吓到,将门窗大开,她一直认为我那天昏睡到下午是因为已小小的中毒了。从此后,我几乎不再进书房,更何况那一整座书房,就像是母亲的人生储物间,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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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天,又比前几年的夏天更炎热、更不耐一些,记忆中,也有过一段这样的夏天。大约是高中时的某一段暑假,她没交待太多、太细,只留下信封袋里十几张的千元大钞,和简单的嘱咐,飞去了她压根没想过的美国西岸,找情书叔叔。妈妈的勇敢,总是超出我的想像界限,她连他的英文名字都说不标准,所有的英文字母都似天书,但她有勇气,用我的话就是不要脸的勇气,只凭勇气她就能飘洋过海。一个月后,她带着后来只放在D槽的十几G相片回来,渔人码头、比佛利山、星光大道、旧金山大桥、Vegas,豪气花完所有千元大钞的我那时隐约闪过了她也无憾了的念头,想来是一个不吉利的念头,因为无憾也是一种完结。后来,情书叔叔回了台湾,却不是为了母亲,而是为着另一个说着流利英语、也信着上帝的年轻阿姨。但我猜,至少这一段没有互相亏欠、没有遗憾,母亲她那么勇敢,在和男人的故事中,我没有看过她流任何一滴眼泪。

她所有的眼泪,都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