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把手伸进我的裙子里!”细看校园性侵底下的权势宰制以及被害者的心理,一同正视性侵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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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昭如(《沉默:南部某特教学校集体性侵事件》作者

2008 年 2 月 26 日,星期二,宜玲(化名)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一天,彷佛永远不会消逝⋯⋯

那是一个寻常的冬日。她离开家,骑上脚踏车,在阴阴沉沉的天空下,往学校的方向骑去。云层的厚度逐渐加深,颜色也开始渐渐变暗,她以为随时都要下雨了,不觉加快了脚踩踏板的速度。

抵达学校时,大雨还没落下,她刚好赶上了朝会。天空出现了大批云朵,灰蓝色的、墨绿色的、银黑色的,整个校园笼罩在灰扑扑的天幕下。她抬起头仰望天空正看的出神,孙老师从身后拍拍她的肩:“等一下班会课的时候,到办公室来一趟。”

宜玲害怕极了。为什么老师要找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她慌慌张张应了声“好”,匆匆往教室走去。

孙老师担任班导已经是第三年了。他上课向来很“混”,光是闲扯些怪力乱神就占了一半时间,而且很有点江湖味,宜玲一直很怕他。孙老师常得意洋洋地表示,他十三岁就“出道”,黑白两道通吃,亲朋好友不是律师,就是法官或检察官,“后台”硬得很,就连校长都让他三分,如果得罪他的话,台湾就不用住了。

孙老师还自称是刘伯温的同门师弟,可以替人消灾解厄,尤其擅长解决因果轮回。他以“九十岁老妇卖春”的新闻为例,指出女人活到九十岁还在“站壁”,肯定是上辈子玩了太多女人,这辈子为了还债才会沦落至此,并暗示同学若想解决这类问题,必须找他这种“有能力跟天兵天将沟通的人”,同时夸口说许多学长、学姐都是透过他的“法力”才逃过一劫。

起初大家都对这样言论都嗤之以鼻,觉得简直可笑到了极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开始有同学私底下说,孙老师好像满“神”的,否则,他为什么知道某些同学的隐私?英文老师也说,孙老师很认真啊,他会自己编数学教材,能够被他教到,算是他们的福气;与孙老师很“麻吉”的某主任更说,孙老师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请来的,同学有这样的导师,运气真好!

角度一旦改变,观点自然也会不同。渐渐的,宜玲觉得孙老师的话好像不无道理,否则,为何每位老师都对他推崇备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孙老师的因果轮回说,竟慢慢从排斥转为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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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班会课时,宜玲依约来到办公室。说也奇怪,其它老师都是在行政大楼办公,只有孙老师的座位在灰败寂寥的退休教师联谊室,不过孙老师本来就跟其它老师不太一样,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到宜玲走进来,孙老师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的说,她前辈子是风流成性的员外,玩弄了许多女人,如今她们来报仇了,若是不赶快处理这些前世业障,冤亲债主会害她得性病、婚姻不幸,最后会罹患忧郁症,跳楼自杀!

宜玲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除了震惊之外,她心里更多的,或许是恐惧吧。她怯生生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孙老师把手轻轻放在她背后,用手指慢慢爬行,说,老师有办法化解,要不要老师帮妳?

宜玲心里很想说“不”,但面对老师的权威,她无法拒绝,那是一种强而有力,令人恐惧的情绪。这对孙老师来说,无疑是默许了,他打开座位后方铁柜的门,挡住外面的视线,把手伸进宜玲裙子里。

燥热的红晕迅速爬上宜玲衬衫的领口,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更不明白为什么“化解业障”得这么做。孙老师的话言之凿凿,具有绝对的说服力,“或许老师真的是在做法,是为了我好⋯⋯”羞耻惊慌的她举起双手,盖住自己的脸。

事后孙老师再三叮咛,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就连妈妈都不能说,否则下体会烂掉!宜玲咬着嘴唇,勉强答应了。她噙着泪冲出办公室,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八个多月后某个周末早上,宜玲跟同学约在学校见面,不意提早到了。孙老师见她一个人,半强迫要她一起去办公室,宜玲犹豫不决想转身回头,软弱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一进办公室,孙老师告诉她说,她身后仍有三个前世债主尾随,如果不赶快解决的话,问题将越来越严重。

“上次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宜玲既害怕又疑惑地问道。

“一次哪里够?像妳业力这么重,我看,至少还要再处理个七、八次。”孙老师不由分说地解释。

前次“处理”的屈辱与痛苦犹在,宜玲犹豫了好久,狠狠咬着牙根,说,我不要。孙老师怒声斥道,这是为妳好,妳怎么这么笨,都不会把握机会?妳不想处理?可以啊,妳现在就走啊,反正我有别的事要忙。到时候妳得了性病,被丈夫遗弃,家破人亡,可不要怪我!

宜玲顿时呆滞了。光是得到性病就让人够沮丧了,何况是家破人亡?她全身剧烈抖动着。

孙老师轻声说,不要怕,老师不会害妳。他再次拉开后面铁柜的门,再次将手伸进宜玲衣服,触摸她的身体,说,老师帮妳画符。宜玲把头别开,背抵着铁柜不停地发抖,孙老师的气息落在耳后,在寂静中显得好大声。处理到一半时,孙老师要求拍照存证,宜玲不肯,孙老师恐吓她说,拍照是要拿给天兵天将看的证据,否则,他们怎么知道老师已经处理了呢?

在扑朔迷离的空气里走出办公室,阳光艳艳,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宜玲的心却是湿湿凉凉的。她手上捏着孙老师给的符咒,让自己胡思乱想:老师真的是在消业障?还是趁机欺负人?但她很快排除了怀疑,因为在这个节骨眼,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只能选择相信。否则,她该怎么解释自己会笨到让人如此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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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午休,孙老师以“必须进一步跟债主沟通”、“学校人太多,不方便”为由,要求到校外“做法”。宜玲畏于孙老师的权威,也担心自己惨遭不测,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孙老师驾车载着宜玲驶经校门口时,警卫明知上课时间未经请假不应随意离校,却问也没问一声,便让他们离开了。

孙老师带宜玲来到近郊一间宾馆。一进房间,他便把窗户打开,对着外面念念有词,然后关上窗,告诉宜玲说,妳的冤亲债主已经来了,他们要妳跟我发生关系,否则他们会不高兴;如果妳不配合的话,不只未来婚姻不幸,连妳妈妈也会被连累!

这种事,不是要等结婚以后才能做吗?宜玲害怕地快哭出来了。孙老师叹了口气说,女生的第一次,不见得要给先生啦,妳看妳爸跟妳妈,他们有很幸福吗?帮妳做法,不只是消妳自己的业障,也可以消妳爸妈的,这样,他们就不会再为了钱吵架了。

爸妈常为了卡债的事吵吵闹闹,孙老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是天兵天将告诉他的?又惊又惧的宜玲不免动摇起来。

孙老师知道,用家人的命运进行情感勒索,永远是最好的法子。而宜玲也以为,就算老师法力没有那么厉害,如果她答应了,起码是求一个心安。正如孙老师预料的,柔弱的宜玲终究是屈服了,她赌上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体,还包括全然真心的相信。

返到学校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宜玲担心被记旷课,孙老师安抚说,我会负责签名涂销妳的缺旷单,安啦!

宜玲一直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她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因为连她也无法置信。从此她变了一个人,经常魂不守舍,上课老发愣到出神,被老师责骂才回过神来。她好几次觉得痛苦地快崩溃,却担心说出来了会害了爸妈,每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何况活到十七岁,她已有太多“跟爸妈抱怨也没用”的经验:考试太多、老师太严、制服不合身、被同学排挤、隐私不被尊重既然说了也是白说,反而被骂到臭头,就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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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同班的美津(化名)约她去买同学的生日礼物,宜玲有点心不在焉,不论美津说什么,她都不太搭话。美津问她,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宜玲困窘地低下头,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人”说她被前世债主缠身,必须要跟对方发生关系,否则下场会很恐怖;她很懊恼地表示,前世的债得用那么恶心方式来还,真的好惨!

“啊,怎么会跟我一样?”美津顿时睁大了眼,脸都红了。她好担心急促的呼吸会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那是发生在两年前、美津高一时的事。孙老师在课堂上说,班上有人被前世债主缠身,如果不解决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原本美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孙老师私下警告她:“我说的就是妳耶,妳都不怕喔?”

我?被前世债主缠上?真的还假的?见美津半信半疑,孙老师继续加码说,她上辈子跟爸爸是好友,她唆使爸爸强暴别人,如今对方来算帐了,如果不好好处理的话,未来婚姻不会幸福,还会死得很惨;至于她爸爸如此早逝,就是“前世的债没有还,这世才会卡关”,换言之,爸爸的死,都是她害的。

那时美津爸爸刚过世不久,孙老师多次表达关心,常问她过得如何?妈妈身体好不好?就算同学都觉得孙老师满口胡话,美津倒是觉得老师人还不坏,算是挺热心的,否则,他何必一天到晚提醒大家要注意因果报应呢?

“那⋯⋯怎么办?”美津把孙老师当成爸爸一样信任,相信孙老师应该有办法,就像他在课堂上说的那样。

孙老师压低了声音,说,妳必须跟我发生关系。

美津知道这有些傻气,但她一直挺相信这些神鬼之说。而且老师也说,这么做可以同时化解她与爸爸的业力,让爸爸投胎转世以后可以过得更好。内疚的美津心想,上辈子她已经做错了,这辈子不能再继续错下去,纵使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她以为自己别无选择。

一个夏日周末午后,空气湿黏又厚重,孙老师带她来到郊区某间旅馆。孙老师要她主动脱下衣服,“否则天兵天将会不高兴”,她照做了。孙老师要她跟他一起洗澡,她也接受了。孙老师要她对天发誓,一切都是她自愿的,绝不能泄露出去,否则遭天打雷劈,她也发下毒誓了。

她待在原地,彷佛被下了诅咒。片刻之间,周遭的一切彻底安静。

事后美津选择保持沉默,她知道,若是说出来了,不只会打破现状,也会带来冲突、困扰或伤害。她变得十分焦躁,总是坐立难安,只要后方传来脚步声,就会吓得跳起来,或让杯子掉在地上。为了消除内心焦虑,她试着幻想一些好事,譬如有了符咒,债主就不会缠着她,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但是,她没办法在脑子里找到这些画面,她只看到一片空白。

过了一阵子,孙老师私下告诉她,她与爸爸前世的债还没处理完,必须再做几次,才算“有头有尾”。前些天宜玲的感叹顿时浮上心头,就算宜玲没有明确指出“那个人”是谁,却让美津对孙老师产生了戒心。但是她能退却吗?还来得及吗?美津感觉血液往上冲,心脏也快速跳动。

“我──不──要!”她鼓起勇气说。

孙老师整张脸僵硬起来,威胁说,如果不处理的话,妳会死得很惨!可这回不管孙老师好说歹说,美津就是不愿松口。孙老师拗不过她,愤愤丢下一句:“以后妳怎么样,老师再也不管了!”

一旦怀疑涌现,就再也回不去了。美津找了个机会,委婉提起被前世债主缠身的事,想探探宜玲的口气。宜玲张大了眼睛,脸色愈来愈苍白,一旁的小芸(化名)亦浮现恐惧与惊讶──原来,她们全有过同样的遭遇!小芸涨红着脸说,听说丽萍(化名)及淑芬(化名)也被孙老师“处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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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更低沉了,而后是令人恐惧的缄默。真相是如此地骇人,即便她们发现自己被骗了,仍旧难以相信。她们好想说出无处发泄的悲伤,找个信赖的大人商量 ,可是学校没有申诉管道,几个女孩不知该如何是好(注一)。她们私下讨论了半天,决定推派宜玲及丽萍去辅导室求助。

甫自学校毕业的辅导老师刚到任不久,她总是面带微笑,看起来很和气,大家都喜欢她。宜玲与丽萍很想说出心事,又担心自己说出来的,是老师无法接受的事实,只得拐弯抹角、结结巴巴地描述事发经过,并强调“是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虽然,她们已经紧张到脸色发白,几乎快忘了如何呼吸。

用常识想几乎不可能的事,怎么可能发生?望着眼前微微发抖的学生,辅导老师心想,啊,它的确是发生了。她努力让两人摆脱畏缩恐惧的情绪,说,没关系,不必害怕,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就是那么一点点温柔的话语,让宜玲与丽萍顿时溃堤了。她们觉得好累,好累,但是她们知道,现在她们安全了。

按照规定,校方在得知疑似发生性侵事件时,应立即向校内收件单位检举,并于 24 小时内通报当地主管机关。但该校却迟至两天之后才通报 113 保护专线,究竟是不清楚校园性侵害事件处理流程?或者是另有其它考量?没有人知道(注二)。但可以肯定的是,受害家属是在校方通报 113 当天傍晚,才接获校方来电,得知孩子出了事。不管校方的说法多么婉转含蓄,再怎么说,这些用语都不如“孙老师强暴了我女儿”直接而真实。爸妈多希望这一刻能闭上眼睛,永远沉睡,也许等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回到原来应有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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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心几乎裂成碎片。那夜,彷佛永无止尽。

次日一早,愤怒的家长连袂到地检署按铃控告孙老师,并陪同孩子接受调查。当美津正在地检署做笔录时,竟接到孙老师打来的电话,机警的她立刻打开手机的扩音器,让检察官也听得到两人之间的对话,坐在一旁的宜玲则用手机录下了谈话内容:

“为什么我刚刚打了好几通,妳都没接?”
“我在洗澡啊。”
“真的?”
“真的啊。”
“好啦。妳去学校的话,要跟他们讲说,我是爱之深,责之切⋯⋯”
“要跟谁讲?”
“我怕学校会问啊!”

“问我们喔?”
“对啊,妳要跟宜玲、小芸她们讲一下,听懂了吗?”
“好啦。”
“妳会说我好话,还是坏话?”
“看他们要问什么啊。我们会照实讲,也不会乱说。”

“好啦。如果有问到男女之间的事⋯⋯你要说没有,听懂了吗?”
“什么男女之间的事?为什么他们会这样问?”
“我是说假设啦⋯⋯知道吗?要记得帮我跟他们说好听的话,说我们两个人不错啊,听懂了吗?”
“好啦,你不要担心我会讲什么⋯⋯”

这下子证据确凿,孙老师就算想赖,也赖不掉了。

次日清晨五时许,警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前往孙家进行搜证,当场逮捕了孙老师,并在他手机与相机的记忆卡里发现上千张裸照。警方希望校方派员指认受害者,校方却消极不愿配合,警方只得请宜玲她们前往协助。几个女孩围在电脑前,轮番看着一张张令人难堪的照片,认出多名同学及毕业的学姐。最后,警方确认孙老师犯案时间超过 10 年,受害者至少有 15 人!

校方组成性平调查小组负责调查,因孙老师被收押禁见,无法接受访谈,小组认为“尚无法确认有性侵事实”,教评会只做出停聘、而非解聘孙老师的决定。根据当时《教师法》规定,停聘老师不必上班,每个月仍可领到半薪,两年期满可将剩下的半薪一次领回,日后仍可返校任职(注三)。孙老师的犯行分明是事实,为何学校不愿直接解聘?如果受害的是教评会委员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他们能容许加害老师继续领半薪、甚至继续任教吗?这样的做法,让家长实在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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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校方口口声声说会“积极处理”,结果也只是替家长介绍了律师,就没了。该律师一再劝告家长说,打官司会拖很久,还是和解算了,那种轻浮的态度,让他们心生疑虑。有家长问他:律师,你到底是帮谁啊?该律师坦率表示,谁给我钱,我就帮谁啊!

家长的心都寒了。原来他们一直以为,学校与律师都是站在他们这边,协助他们度过难关的恩人,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他们能够倚靠的不是别人,只有自己!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与痛苦。

他们的痛苦无法和解,但是他们既没钱,又没人,完全束手无策。直到有亲友告诉美津妈妈,她看过人本基金会出版的刊物,提到人本处理过不少类似个案,或许可以前去求助。家长并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有用,但他们心中仍涌现一丝期待。反正再怎么糟,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未完待续...

【下篇】老师说女学生都是自愿的!信任、崇拜、权力不对等的校园性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