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结构下的阳刚困境!当社会框架男人需有担当,那些沈默的身影底下,其实都有着少年的脆弱,只渴望一个拥抱。

文|Jass Chou(周泓儒)

父亲最近换了工作,需要打领带,做工一辈子的他,自然不会打,每天傍晚回到家,我都会帮他打好领带替他系上,很久没这么近距离看看父亲的颜容,上面布满了记忆之外的皱纹,沿着眼角绽开好像干涸田亩,灰白发丝生在稀疏的发际线中丝丝络络,感觉上,跟印象中的父亲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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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父亲多忙于工作,毕竟劳力型的工作,只有责任,工时无限,管教上当然是采取最有效率的绝对权威!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更不乏以管教为名的打骂,甚至几次失控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拳脚相向,惊吓之余不感到痛,我只是怯怯地垂下头淬泪,闻着父亲浑身酒气却不知所以然,然后,才是肉体的痛楚,开始蔓延,不知怎的,这一肚的苦楚,扎根在那时年幼的心,便不再能拂去。

总觉得,自己也很少在学习的重要场合中看见父亲的身影,各种比赛、活动、典礼,不论我是不是主角,是否有荣耀,全都是我一个人,荣耀、羡慕、失落,这些都自己默默地品尝。说实话,小时候怕父亲怕得要命之外,更多的还有默默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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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于我,是痛的,是哀怨的,是沈默的。

埋怨积久了,终究会有临界点。后来一次同样不明所以的骂声中,我选择掉头就走回自己房间,不是赌气,也绝非反抗,而是慌张到做出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行为,在掩上房门时又添上一笔失手,抨!关得太大声了,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震出我在门后满身冷汗,掩门一煽,更是煽出了父亲全身火气,不到 5 秒钟,父亲气的一脚踹开房门,大骂:“干!把你养到现在真是白养了!”

隔天放学回家,父亲风轻云淡的说房门他修好了,我去看,嗯,是嵌回门框了,但自此之后,那扇门开阖时,总是对不准门框,存在着肉眼看不出的倾斜,总要将门把稍稍向上一提,才能将门掩上。

或许这个提门把的动作,再再的提醒了那个夜晚,以及难以解开的结,父亲因此有了敲门的习惯,由我开门。毕竟,在那次之后,虽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然而我们的世界在这扇门的两面,以决绝的背影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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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绝对的权威,也有走下神坛的一天。逐年长大后,越来越不在乎这种父权的存在,甚至,我开始忽视这种父权。记得刚升上大学时,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去旅行,坐在客厅准备着装的时候,父亲不时吐出一些叮咛的话语,那些话语散在客厅这个空间里,空荡荡的,而我心里只想着旅行的事,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用喔、恩、好,敷衍地回应着。后来连敷衍都省了。

出门前,他跟我说到那边记得跟他联络。我完全不知道我的世界有什么好跟他联络的。

我们之间很少谈过什么,自从弟弟去花莲念书后,在家吃饭,就是三个人坐在客厅,而我总是第一个吃完,第一个回房间,这中间大家很少交谈,也没什么眼神交流,照例没有重要的事,就算在小小的客厅里,我们也能彼此闪躲。而我觉得这样其实很自在,很有效率。

前阵子家里闹鼠慌,天天忙着在家抓老鼠,年刚过半百就被炒鱿鱼的父亲,在四处求职碰壁后闲居的日子里,买了很多捕鼠器具,花了很多个晚上坐在客厅观察老鼠的行踪。有一天早上出门时,他在阳台得意地笑,手里拿着装了老鼠的笼子跟我说了很久,那只老鼠如何在他的安排下被捕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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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我意识到,或许,他真的很想赢,至少在家庭这最后的壁垒,赢得做为儿子的我对他的尊敬,神采奕奕的眼神里,他是多么想得到我一句肯定。其实,许多过去的片刻,我似乎也是拿着什么,或许是奖状、成绩单,甚至是暑假作业中,一幅幅我幻想出来,全家出去旅游的涂鸦,站在他工作室的门框边,想着哪天爸爸也会给我一句肯定。

那段日子中,因为父亲换工作并不顺利,加上原本就空洞无嗜好的生活,让父亲在家中相当静默。大概是长期感到被漠视吧,一天晚上,他在客厅碎语:“那又怎样,你们连一只老鼠都抓不到,是有多厉害?”隔道房门躺卧在床,纠结跟我躺了一夜,沈甸甸地躺着,睡着前转成隐隐刺痛的困惑,隔日醒来后,我忘了到底有没有哭。

另外一天半夜,我扶着刚进门就醉倒的父亲,从玄关走回房间,搀扶的时候,有很不真实的感觉。多久没有这样,触碰到父亲的肉身了呢?搀扶着父亲嬴弱的身体,感觉到他突然变得好小好柔软,而他,在酣醉中轻声呢喃着:

“爸爸毁了吗?有吗?是不是毁了?”

“没有。没事的。”

“我没毁,我没⋯⋯”

这是我印象中最近一次拥抱父亲,如果这算得上是拥抱的话。

关心女性主义的朋友,喜欢在性别议题中谈压迫者的身份时,话锋一转,提醒我别忘了阳刚之中的困境,那一个个曾伤过他人的男性,说不无辜太牵强,但却也不能全盘怪罪,每个男子汉背后的成长脉络,都有个需要拥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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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着朋友的说法,我是该重新关注父亲的一生脉络,可正当我试着回忆,却发觉我对父亲一无所知;有记忆以来,他自己的事,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在乎,只因他代表着父权,试图掌控着一切。

挫折、创伤、遗憾、歉疚,如所有生命一般,几十年来,有人试着接过好好地接下父亲软弱的片刻吗?或是在性别角色僵化的框架中,男人该有男人的样子,时代巨轮无情的转动下,不断袭上的旁徨与失落,父亲只能选择吞忍,故作威严。

精神分析里,有此一说,所有的伤痛、问题、纠结,其实都不曾逝去,只不过是幻化成不同的形式流转在渐渐变老的躯壳里。基于同样的道理,我也相信,那个其实只需要一个拥抱的少年,也不曾逝去,只是哭泣的方式,渐渐变成暴力的拳头、伤人的言语,后来,变成了渐老时沈默的目光,他看着变动的世界却不能理解,为何被世界抛下,为何与儿子形同陌路,这份中年以来的寂寥感,他似乎只能选择接受,这大概是人生中最难的一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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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大学快毕业时,妈妈说父亲小时候爬树,摔断过腿,其实就一直领有残障手册,最近才被她翻到,她开始抱怨着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说这样一路以来,可以减免多少学费云云。我想,父亲当然有不愿意拿出来的理由,但那肯定不是因为他的缺损,而是那个缺损,映照出了他在生活中的无可奈何。他大概不愿意就这样被归类,被同情,被认为需要帮助,这大概是脆弱者,在这残酷的世界中,唯一的自保之道。

从小到大,我们都太熟悉了成功的人应该要如何成长,要如何努力,而在这样的典范里,始终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们的社会告诉我,当一个好父亲,供应幸褔的家庭基础,是多么自然而美好的一件事,而我却日日夜夜拷问着自己,检视着自己成长的这个家,不解、失落、愤怒,便妄自将父亲划在失败的那一边。但父亲的故事并不在两极的“成功”与“失败”里,朋友的提醒,让我想像了父亲的时代和他思考及行为的方式,也因而有了新的同理与释怀。

其实,我们都在抵抗着什么,都面对着一些解不开的结,只是父亲还来不及弄清楚肩上的包袱都是些什么,阳刚的困境就一波一波的袭来,而他唯一的抵抗,就是假装坚守尊严。

国小的时候,若遇到下雨天,父亲一定会早起替我穿好雨衣,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紧紧的扣上,在我出门前,父亲的声音在身后:“路上要小心,保护好弟弟,知道吗?”回忆这段,我始终记不起父亲那时的样子,原来,我从那么小开始,就因不敢直视父亲,而记不清父亲的面容,只剩下听觉记忆的刻痕,那迷蒙的叮咛声包围着父亲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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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再令人畏惧的父亲,终究是爸爸。我相信一旦在成为爸爸的那一刻起,那个受伤的少年也有了爸爸的本质。两岁时爸爸带着我玩玩具车的照片(妈妈说那时候爸爸很爱我,对刚成为父亲的角色满抱期望),小四时全家在樱树下爸爸把手搭在我肩上,大三那年除夕夜爸爸用月历纸背面写下的“祝你快快乐乐,学业进步”,歪扭吃力的文字里,严肃而沈默的脸孔中,多少乘载着柔软的爱。

现在,换我替他系上领带,讲几句叮咛的话,才能安心看着他出门。

每次绑领带时,让指向两端的领带一长一短的缠绕,小心地把较短的一端收在另一端的缎面之下,而我只会打单结,其实这样也刚好,比较年轻。套上父亲颈上时,我刻意不系紧,避免把领带推到最紧绷的状态,他总是抱怨,但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没办法自己重打。而我说,没关系的,留一点空间,比较宽松,比较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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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他系上后,我会再看一眼他的脸,眼角长出几丝自上夜班后出现的皱纹,发际线如海岸退潮,但斑白的发丝,都已染黑。感觉上,跟印象中的父亲很不一样。

(此故事应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