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蔡崇达,细看他写下《皮囊》赤裸告白,上篇看他以写作直面自己,下篇谈写作如何理解他人。

32 岁那年《皮囊》终于上市,让出版社意外的是,闽南男孩小镇生活的短篇故事竟上架第二天就售罄,回神已狂销 200 万册,蝉联中国文学榜多年。他的皮囊装载什么勾动中国百万人?他的脓包怎会碰巧裹住整个时代在中国结成的伤,一刀划下去,两百万人都泪流?

蔡崇达这样理解、这样回答。

“当代社会,尤其是大陆,太剧烈了,剧烈到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就像你穿过一条很暗的巷子,走完后发现这里疼、那里也疼,都不知道被谁打的、怎么打法。时代洪流是不会让你知道自己是怎样难受的,大家都需要找到伤从哪来,才会释然。”

他想了想,“皮囊就是追踪自己每个伤口来源,追踪伤口跟时代、跟社会、跟自我关系的过程吧。”

生命如疾行列车,我写字挽留

蔡崇达常说《皮囊》不是自传,他说自己是没资格写自传的,只是自剖后发现,这些命题并非自己独有。

“命题都是共通的,比如年轻时总会面临理想和现实的问题、故乡与远方的关系、亲人的生老病死。让人难受的命题,恰恰是作为人共通的部分。”

他以自己作为样本切入,把人们不敢深掘的部分以文学笔法解说明白。“后来大家遇到故乡与远方、理想与现实、家人的离去,常常会说你看看《皮囊》吧。写作者若为人们难解的命题表达了,表达得愈准确愈有力,就会穿透时间,人们自然会想要挽留他。”

“挽留”两字是蔡崇达的说法,他写字力求简白,特殊用字必有故事。

书里,他譬喻生命如向前疾驶且不断各自旁岔的列车,他曾骄傲自己总有能力在卷入后狠心抽离。

“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它们注定要逝去。”

可当他经历懦弱可爱的父亲突然死亡、战天斗地的报社兄长抱理想猝死、石头般顽强的阿太被轻易抹除,他深爱的人被时光列车抛下,不见踪影,才知道自己其实多想打破玻璃去亲吻想亲吻的、拥抱他不愿离开的。

看风景的心态终究太失重,现在他想挽留最珍惜的东西,即使次次无能为力但他次次愿意,至少把记忆带走,是对时间能做的唯一反抗。

如果人事物皆无法挽留,如果回忆亦不足牢靠,至少带上一本能为你记忆时光的书,搭上这班疾行的生命列车。

“例如一代一代青年藉由〈少年维特〉表达年少烦恼,藉〈在路上〉表达叛逆时期感受。人的命题真是共通的,所以文学的力量很厉害,被挽留是作为写作者最大的光荣啊!”他讲着讲着情绪慢慢高涨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说谈得愈来愈严肃了。

“本来以为今天要聊点轻松话题的!”他说完,我们大夥开心对视而笑,其实对话是没有轻松沈重分别的,只要当下有自在就好。

人生方法论与写作,受神婆启发最多

自在的前提,是知道如何“不在”自己之中,不被自己围困。

蔡崇达的人生态度受神婆启发最多,那位神婆就是他书里开篇写的阿太,蔡崇达笑说“我现在的方法论和生命观是很像神婆的。”

所谓神婆,经常用浮在半空中眼光俯视人间和自己,“如果灵魂一直在自己躯体,会被自己各种欲望、疼痛、感觉给充满与抓住,挣脱不出来。”

“我阿太交给我最重要的人生方法论,是把自己当作客体。你适当抽离、俯视自己,看清内心真正构成,才能真正解脱自己。要知道让你难受的真是这件小事,还是累积了某种东西在这被触动了。”

内心秩序必须温柔妥善地安排,不要反被各种琐碎情感统治。这不容易,但可以练习。特稿写作就是一种练习方法:从钜观角度俯视自己站立位置。社会学、人类学提供超脱个人的结构型视角,对于钜视能力很有帮助。文学则是微观的,借蔡崇达说法,文学是人内心纹路的学问。

他自己也说了:“我用社会学、人类学、文学,三重眼光来看待时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人与人自己之间,是怎么把自己雕刻出现在的样子。原先我的工作是报导他人内心的真相,当我觉得有足够能力了,也试图藉由这套方式来剖析我内心。”

让他轰动中国的特稿〈审判〉是这样的作品,《皮囊》也是。听起来无敌不败,可人生像一张问卷,写了一题还有下一题,不同阶段有不同命题待解,说得再潇洒也没用。他至今仍有一关过不了,估计还要花他二十余年,这关就是女儿。

婚不一定要结,但小孩可以有

我还想急着问他女儿的事,他却幽幽先说了个故事。

台湾 921 大地震时候泉州也震动,他父亲急得一路往家里跑,“他跑到拖鞋都掉了,拿着斧头把门一个个劈开,终于找到我,一把抱紧一路哭喊:心肝宝贝吓死我了!”蔡崇达模仿自己父亲,把我们逗笑也鼻酸 ,他当时醒了看到父亲哭,“觉得特别丢人又失败,假装继续睡!”

《皮囊》其实本来还有篇文章,出书前拿掉了,就叫做〈失败的父亲〉。

“〈失败的父亲〉第一句话就是:父亲总是失败的。其实父母总是容易失败,他们把所有能给的东西都给你,因此你最容易发现他们的局限,容易抛弃他、嫌弃他。”

父亲离开之后,蔡崇达才意识到父亲已为他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曾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为人付出到这程度。”他说着便安静下来。

直到女儿出生,他讶异发现自己也有和父亲一样宏大而柔软的情感。

蔡崇达说,看着女儿坐在地上玩手指、给自己讲故事,“我记起自己忘记的事,忘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玩手指、说故事给自己听,人的很多密码会在孩子身上长出来。老婆本以为要去看医生,我跟她说不必了。”

接着,他发现自己像他父亲那样爱护着女儿、愿为她做一切事,他感到父亲确实有部分留在他身上。“突然间,某种踏实感是:我父亲的血在我身上、我的血在我女儿身上,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过去、有未来的人。”

这番言论太催生,本来觉得人生不必小孩的也被撩拨,我试着想像生命延续可以不只在个人身体;想像自己无惧付出;想像另种生存样态;想像生命逝去后有另种方法与你共在。蔡崇达乘胜追击:“一定要生、一定要生!我甚至可以很极端的说,你可以不结婚,但是你一定要有小孩!”

在场三个女生全部哈哈哈笑个不停。他像在下午茶被冷落的堂哥,一直补充,“我说真的,真的,你会理解原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即使不生小孩,世上仍有踏实相系的情份。

蔡崇达在书里没谈及他的爱情观,我趁机追问。他以对比法说明,“现在都市说的爱情,是爱,不是情。是贺尔蒙,但不是情感。”

“福州聚春园(注一)的老板跟我讲过一个事,他说辣不是味觉、是刺激。爱是刺激,来得快去得也快。”蔡崇达总结是,情比爱重要,香比辣的刺激重要。

“真正的情感是,人生很多部分相通相容、互为彼此的那种感觉吧。人终极内心有很多部分表达不出来,所以需要跟与你相通的人靠近,你们两个在一起就觉得,不孤独。”

可是都市现代性液态流动,时间与生活容易是破碎的,所有坚固的都已烟消云散,怎有足够时空将爱恋踏实成情感?这题只能靠各人摸索出答案。

不过蔡崇达也提供了对比参照,“如果两人老觉得需要相互解释,就肯定是出问题了,因为你没有那个能力解释清楚自己,对方也没有。”

他说完这些,我们都安静了一会。窗外信义区站着幢幢高楼,天光在楼间渐暗,霓虹灯点点繁亮,入夜后感受城市欲望正伏流涌动。

逻辑框不住的欲望,让人成为浑然一体艺术品

书中〈海是藏不住的〉文章里,他以海譬喻欲望,我问他这么多年之后,找到处理或欣赏各种欲望的方法了吗?

他诚恳点头,眼神像孩子一样清澈光亮起来,看着我说,“找到了。”

“首先就是承认它,每人身上都有光明面和阴暗面,都有,所以不用把它当回事。彼此的阴暗面不是敌人,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光明面则是可以共同享有的。”因为亮面和暗面都值得接受,进而能够审美它。

“我老说理解是对自我和他人最大的善举,宣判一个人是容易的,宣判就是把他身上某个剖面拎出来、钉在逻辑概念的框架里处死,这是粗暴不负责任的,而且没什么了不起。在我看来,理解力比宣判力重要太多。”

他因此不喜欢时事评论家,做媒体期间看着太多人藏着己身暗面、拉着自己的明面去批评别人的暗。“宣判他人,本身是罪恶的。理解他人才是真正的力量。”

理解他人,才是真正的力量。

蔡崇达

“要有理解力就必须谦卑,谦卑才看得见更多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说,“其实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啊,是一个个人。你看人心有很多相互矛盾、冲突着的地方,最终又浑然一体,你不觉得这是最棒的艺术品吗?”

蔡崇达说自己现在可诚实了,真不开心他都会直接讲的,问对方怎么做那些事情呢?“理解了,ok 啊,跟对方说下次我不一定处理得好,但会努力让自己这块不那么敏感的,我讲话都是这样子。”

现在蔡崇达周边人都把他当小孩,没人把他当老板,都是“唉!那个达达,来来来”他就回一句“干嘛”。

他愈活愈没把自己当回事,“我期待自己到老都是周伯通,愈通透就愈无我。中国传统哲学中常有,什么物我两忘、逍遥游、天人合一,都是没把自己当回事,把自己当作一片叶子,也把一片叶子当作自己。其实就是这样子啊!唯一处理得不够好的是,我还很担心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我们又笑,笑声通透回荡在专访房间,空气中我感受这不断回响、值得挽留的片刻,二十年后若有机会再见,再来问问蔡崇达嫁女儿的命题解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