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网美喔!”“这行为很网美!”当网美成为众人既点 like 又揶揄的笑话,我们想探问,自拍的耻感由何而生?

昨日下午我在共同工作空间工作,店内顾客组成很有意思,除了带笔电打字看书的,亦有好多两三成群、妆容精美、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举着手机静静自拍或互拍。按现在时兴用语,她们常被称为“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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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网美两字出现在对话里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例如“你网美喔!”是一种嘲笑揶揄,“这样很网美”表示这行为很不 ok 、太自恋。我自己也常在对话中这样使用。

“妳后面那个网美从坐定到现在,举着手机的手没有放下来过。”朋友以下巴示意我,我们正被这类少女团团包围,咖啡馆似裂解混生出两个时空。

我不敢回头,一方面怕被发现我们正议论她;二方面我替她感到难为情,觉得大庭广众自拍很丢人。回到家我问自己:为什么一个女人在咖啡馆自拍我竟觉得丢脸,耻感从何而来?又为何当我眨眼促狭回应朋友观察,会隐约感觉自己背叛了什么?

我突然想到另个网路用语诞生的情境。

受耻感加冕的女人:网美与母猪

前阵子网路上盛行母猪指认大赛,她是母猪、她不是母猪,母猪定义飘忽不定,指认母猪随机得好比拔花瓣问“他爱我、他不爱我”。母猪可能是拥有父权红利的女性、是逾越父权规制的女人、触发求偶焦虑、放荡无道德感、拜金玩乐的女人等等。

网路对“母猪”行为一片挞伐时,也有一批女乡民因恐惧堕入母猪的贬义语境,起而征讨其他女人:“对,她这样是母猪!”藉由指认他人,将自己划入“非母猪”相对位置——我认同你们对母猪的判准,所以我不是喔。

可是再怎么划清界线,女人也得不到永恒免死金牌,她必须不断自我澄清、终身拿这套标准勒令自己。她忘记有群人即使做相同行为也不会受同等质量指控。当她愈急于为自己辩解,愈容易忽视一件事:如果女人不是被预设为母猪的客体位置,又何苦一次次费心解释自己行为有多麽不母猪、多正直。

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促狭地讪笑与眨眼,来自于我的偷懒与怠慢,我未曾逼问自己的耻感从何而来,却急于与网美划清界线。讪笑背面的恐惧是,我害怕自己也堕入社会专为女性打造的贬义语境。可是咖啡馆静静拍照或迷恋自己外表有什么值得嘲笑?我也问,为什么她们需要替自己拍照?

网美的生成条件

其实美女在这个社会被分成两种,一种就叫美女、一种被叫网美。美女的美丽炫现大多看不出目的性;网美则被认为是积极运用自己美貌优势叠加名利的女人,社会喜欢给后者套上标签,标签之前首先要进行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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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要做美女,照片的目的性必须低一些,必须是不经意的日常、或仅为工作拍摄的专业照片。

不经意的日常照片需要很多条件,例如她必须有眼光敏锐且摄影风格独特的朋友摄下她的生活时刻,这需要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加总起来的人际条件。为“工作需要”的拍摄则不那么肤浅自恋,可这也意味她拥有比其他美女更多资源与机会,例如一整组专业摄影团队、一个精心布置的摄影棚、妆发与服装品牌的后勤支援。

相较之下,网美其实就是手边可运用资源较少、但仍渴望受人崇慕的美女们。

她生得漂亮,可是没有专业摄影团队拍摄后制、没有善于拍照的朋友所以要举起手机,替此刻的自己拍照留念,必须自载 app 修图,亦没有大众媒体替她发布照片。

如果自媒体时代的成名是无须等待星探挖掘,瞭解自己美貌优势且善用既有资源,就可能受人凝视艳羡,即使实践方法因资本不足而不够细致,但不偷不抢不拐不骗,为何嘲笑?

劳动唯心:外貌的劳动仍不被认可

她们在吃烧烤熏得满脸油光之际,不顾旁人眼光直接桌上补妆,没吃几口又要擦上口红,我们笑说荒谬,可事实上她们仅是将美女的日常劳动由内而外翻转显现,以更夸张方式告诉你:美丽是一场永无止尽的劳动,需要大量时间与金钱资本维持。


图片来源|Pexel

以一头滑顺不打结的长发为例,你得挑对洗发精与润发乳,这意味着大量资讯搜集与整理;跟随流行的染烫发必须以不伤发为前提,过肩长度往往都是五千台币起跳还维持不了半年;每天你要花半小时洗发吹干,最好使用日本负离子吹风机才不会发质粗糙,折腾完又全身大汗淋漓。美丽其实好费力。

这社会既迷恋美丽女人,又不希望她努力维持、更不希望她化为自恋的主体,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妳最好只是被凝视的客体。同时之间,媒体天天放送天生丽质神话、素颜迷思以及单一审美规范,美丽有其位阶,天然的最好、愈费力的愈糟。于是女人知道,为自己的外貌劳动不能理直气壮,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亦必须扭扭捏捏。做美女好累、不做美女也好累。

所以我更乐于看女人干脆一点,如果妳想要,就大方为外貌劳动、大方欣赏妳的劳动成果。从这层意义上来看,我觉得有一种好玩的社会实践是每个人干脆大方点做网美,如此,网美的百花齐放将可能绽开更多元的审美。

自媒体时代若有意义,可以是将审美诠释从主流媒体中逐步解放,带给女性更宽阔的审美空间,例如自信大码的“曼文是块宝”、例如不靠华服靠搞笑的“白痴公主”。

只是同时我们也必须知道,社会既存的单一审美确实也在网路空间复制出大量同质的美女照片。不断叠加的 Like 亦可能更全面卷动少女对单一审美的实践,追逐过程忘记返过身,欣赏自己不必是别人,也可以被爱。

咖啡厅的共同工作想像

其实回想当日在咖啡厅与网美共同工作的经验,我觉得挺好。


图片来源|女人迷编辑摄影

她们安静地自拍修图,我们认真地打字读书,两种都是需要认真以待、全力以赴的工作。我们与她们互不打扰,其实画面也好可爱:网美自得其乐、自顾自的空间逾越,替本来质性单一的 co-working space 混生裂解出另一种关于工作的阴性想像。

讲得滥情些,我彷佛可见女性主义未来式:外貌的劳动与大脑的劳动可以不必复制身心二元对立框架、不必有有孰优孰劣。网美与知青互不排挤、相互包容的空间其实是柔软且理想的。

而且谁说知青不能做网美、网美不能是知青,我想着,知青与网美混生在同一身体或同一空间的未来,似乎也挺值得微笑期待。

性别力百科

父权红利

patriarchal divident

社会学家 R. Connell 指出,性别不平等的表现方式,通常都是女性相对于男性而呈现的资源匮乏,例如全球妇女的平均所得只有男性的 56%,同样数据有不同呈现方式,它显示出全球男性的平均收入是女性的 179%。Connell 将这种多出来的盈余,称之为父权红利。此处的利益不单只是金钱,包括权威、尊重、服务、安全等。另一方面,有一些女人也可以瓜分部分父权红利,例如嫁给有钱男人,请得起家庭帮佣,获得其他妇女的劳力。再举例,传统父权的性别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内,让男性免于家务照顾工作,得以冲刺事业,相对更有可能在职场上获得拔擢升迁,这也是一种父权红利的成果。

参考资料:《性别教育小词库》游美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