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专栏】写台湾文萌楼里的公娼纪实,那年代她们用这方式养活自己,曾活在文萌楼里的她们如是说:“何必从良?我本善良。”


2016 年归绥街文萌楼。图/@ Wikimedia Commons

那张照片上面有一层一层的木头架子,里面有许多脸盆:蓝的、红的、白的、粉红色的、铁制的和一些褪色的,脸盆的位置固定,各自有各自的主人,它们的主人也曾经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位置,称之为“公娼”。

依据当时《台北市公娼管理办法》(民国 90 年已废除)的标准,每 15 分钟的服务费用是 1,000 元,留宿者为 4,500 元。那张照片旁边的说明文字解释了过去脸盆的功用——小姐将用这个脸盆为顾客洗澡,同时检查来客的身体,在清洗的过程中发现客人的身体有疾病,则可以选择不要接客,也曾有小姐在为客人清洗的过程中发现身体异常,及早检查出睾丸癌而让来客大为感谢。这张照片明白说出了克尽职责的小姐,她们的工作就是在每次 15 分钟的过程中赚钱养活自己,她们如同墙上的标语故事,在一个没有人在意的城市角落真实的活着。


左为台北市公娼户许可证;右为台北市公娼接客收费标准,依服务内容区分为甲等、乙等、丙等,收费范围从 800-5,000 元。图/作者提供


小姐将用这个脸盆为顾客洗澡,同时检查来客的身体。图/作者提供

活着的不只是小姐,也包含这栋娼馆(文萌楼)。这里不只一个小姐,妓院当然也不只有一个房间。现在的房间分别以过去日日春(日日春关怀互助协会)的阿姨名称命名,并且写上她们的故事。每个都是悲剧开始、悲剧结束,站在国家机器的面前,如同这栋古迹般,弱者承接所有的污名攻击后卑微的活着,等待老旧、坏去,再也没有一点证据可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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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随时会被迁移,像是她们的人生一样,即使努力拚搏,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大红床上已经没有来客,墙面零碎的拼着她们的生命故事──官秀琴在 23 岁时为养女儿、母亲及病重的哥哥而下海;丽君则是 16 岁就到城市赚钱,为了在丈夫离家出走后,能养活孩子而下海;白兰 13 岁被母亲卖为雏妓,10 年后也不可能回去,从此成为公娼。

文萌楼长期保存着当年的样貌——房间狭小,放入一张单人床及梳妆台后,几乎就没有任何空间。她们的人生就在此度过,当年三七拆帐,合法的娼馆固定为她们进行身体检查,她们则各自有不接客的自由。就这样一直到了 1997 年,台北市长陈水扁下令废娼(参考:反废娼运动 20 年 日日春与文萌楼的最终一战)。


文萌楼长期保存着当年的样貌——房间狭小,放入一张单人床及梳妆台后,几乎就没有任何空间。图/作者提供

台湾女人的身体似乎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从日本时代的慰安妇,国民党下的 831(金门 831 军中乐园),到了当代的文萌楼公娼。有战争需要时逼迫下海;有备战压力时逼迫下海;等到重视市民观感时,则是逼迫从良。从日本人、国民党到了当代政客的政治生命,都指定女性的身体自主权,换取战争需求,前线稳定或是进步头衔,掌权者犯错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只有弱者会牺牲,所有的历史都等着无力抵抗的人老病后慢慢凋零死去,以便作为时代的注记

为了城市形象,以及所有未来台北市长的政治生命,她们再也没有合法的机会。失去谋生技能的私娼们的命运多数令人伤心难过,这里尚有灵堂以及骨灰,墙上的她们曾经美丽,曾经能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甚至养活家人。官姊和丽君在这里养活自己的孩子;白兰则是当时的猫奴,赎身自由的白兰选择接客养猫,一只一只的街猫听到她的声音而驻足,流浪的人爱流浪的街猫,但女子无力抵抗官府,她们的结局是官姊投海、丽君得乳癌。现在墙上的照片是白兰,她在今年 7 月放弃急救,选择回到她执业的床上,那是她养活自己的床,她在床上走出家庭的负债,也在床上让自己辞世

也只有这样了,接下来不会有她们的床。台湾的古迹必须要符合利益,不管是政治或是经济,文萌楼 2 项都不是。这里还有后门,当年进门的客人碍于形象,会拨打电话后从暗巷进入;现在的政府一样碍于形象,等着接受都更,等着这里所有的公娼辞世后,划为全新的街区,写下新的历史,等着所有人忘记这里曾抗争,曾见证政客下令,曾展示出警察殴打在她们身上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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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丽君在春凤楼前”;中图“丽君年轻时的照片”;右图“日日春办公室里的丽君”。图/作者提供

官姊的照片上大腿淤青,那时候她带着姐姐妹妹站出来抗争,为着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其他的姊妹。她们一生没有完整教育,没有技能培训,靠着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也未曾听说过她们伤害了谁,所以这样的人最好欺负,国家断绝其生计后,他们只能向地下钱庄借贷,又有谁愿意借钱给私娼呢?官姊因此投海(参考:敬悼官姐,妓权女斗士)。丽君的生命见证台湾女人的坚韧,为了养活弟妹而工作,又为了养活孩子而下海,她四出奔走呼吁,现身说明,但时间不在她们那里,贫穷所以下海,私娼不懂法律,丽君守在这里很久很久,但生命拚不过年龄,老娼对抗不了法律。

最后走的是白兰,再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后的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因此和男友分手。她的一生见证台湾的可怜人历史,一个女孩 13 岁开始当雏妓,赎了全家后也没了未来,最后酗酒的日子里,只剩年轻的志工陪她。在文萌楼离世的白兰,或许就是这栋楼的最后记忆,日日春随时会被法院强制搬迁,离开文萌楼,不为她们的存在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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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作者提供


图/作者提供

墙上有一张白兰在洗澡的照片,入镜的是 2 名男性义工,邀我来的妍名说,白兰到了后期身体非常不好,但喜欢有人帮她洗澡,她一生为男人洗澡服务,到了晚年,让男生为她洗澡,以后就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母亲了。

而今她们都死了,只留下这句话在墙上等着和日日春一起被迁移。

“何必从良?我本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