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音专文】写与母亲的爱与告别,那些勾痛作者血肉之痛里最深处的核心,一直都是生他育他的母亲。

如果我走了,妳会很痛苦。

放心,妈妈做鬼也会保护妳。

母亲连倒下前的话语都如此惊天动地,每当我回味她的语言,常觉得那刀锋像文学,文学即使在当代看似失语,但其本质十分锐利。

母亲的话语曾是我极欲丢弃的刀枪,急需缠裹的伤痕,但最后她的语言却彷佛是告白的爱,成了我昼夜收藏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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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有如预言的末语,使我像个语言追忆者,不断回溯她曾经吐过的语言,她的语言成了我时刻的渴盼相思。但她的语言过去其实是我心口上悬的刀,即使过了很多年,风吹雨打,生锈了,它仍是刀。尤其是她年壮时的语言,总烫得我高烧不退,舌头打结,只好把自己圈在无声音的场域,我的笔名应该叫“莫言”才是,因为我只要当时胆敢跟母亲回嘴一句,就如手榴弹似的炸毁一天、一周,甚至一个月⋯⋯双方才会有一点和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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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些很底层很庶民很粗砺的语汇,往往指向身体生殖器官的语言、指涉粗鲁伤害的字词,她在暴怒时射向我,使我燃烧,气愤夺门。但一个小孩可以躲去哪儿?最先是躲到屋顶。靠着楼梯的墙面咬着手指头,望着天际,望着远方,望着可能的逃离路径。然后天黑了,起风了,心里有点害怕,却仍强硬着不下楼,直到上方的声音扬起,叫嚷着袂嚎咕(吃)叨紧落来,或者威胁着不吃以后都别吃了之类的话语。

缓慢下去后,走到阴暗厨房,母亲早已跑去沐浴,留下我一个人含着眼泪含着饭粒。

但母亲晚年,只要不谈及我匮乏的金钱与感情,我们两个倒是有不少话题可以聊,因为我满喜欢听她那直白的语言与豪爽的批判,还有无尽的家族枝枝叶叶的碎片故事。

未料母亲被禁语。

如闭关似的禁语,自此不打妄语,不说狂语,不吐呓语,不烧烈语。

什么最大,“业”最大。当业来时,排山倒海,势不可当。业如何形成?我在这共四张病床的病院,身处这苦痛之最的边境,耳闻这静默之极的边境。边境之外是廊道,用餐时间,年轻的外籍看护与扬声说话的大陆看护形成高低频差异的打屁打闹氛围。医院窗外,淡水河起雾,波浪迤逦,我的脸孔凝结在玻璃上,和靠窗的母亲影像重叠。她已经阖上眼睛,身体歪斜,老虎已然投降,蜷曲成一团毛球似的猫。

忍住不流出的眼泪,化成鼻涕,我擤了擤鼻子,声音使母亲睁眼一会儿,她扬起手,要我靠近她,走近她,紧紧握住。欲哭无泪,母亲的脸如此告诉我。

别难过,妈,我只是鼻子不舒服,我弯身跟伊说,按摩她的喉部,使她将口水吞进去,但鼻胃管使她不舒服,她勉为其难地嚅动着嘴巴,像是咀嚼着某种艰难吞咽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拒绝吞咽。看护说复健老师说她可以吞,但却怎么样都不愿意吞。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自问着。

因母亲无法说话,所以只能给选项让她点头,问是因为会痛?她没反应,没摇头也没点头⋯⋯忍了好久,我终于问了她最不想问的问题:妈,妳不想活了,对不对?她点头。

我两行眼泪挂在脸上。我说知道妳的痛苦,但妳其他器官机能都还行,我不能替妳决定啊。我说妳求菩萨好吗?妳跟菩萨说好吗?

但是妳以前教我要勇敢,要努力,妳都不要了。

我去买海苔看看,妳以前最爱吃的。她没反应。看我吃面包,可能她觉得我都没吃正餐。她指着我两边的脸颊,意思是说变瘦了。

我问不美吗?她摇头。美吗?她点头。但妳究竟在生气什么?我问。她食指指着我的鼻尖,生气的眼神。

猜不透。唯一能猜的就是,她觉得我竟没带她回家。简单字汇或者点头摇头。无法明白每一个表情的含意。妈妈今天要我推她回家。她要逃走,逃离医院。我回到家里才慢慢拼出母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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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日常生活,常常被母亲的语言激怒,因为她常以“负面”看我。小时候,语言暴力是常有的,或者情绪的威胁。还有就是恐惧母亲的“消失”。

父亲天生沉默,有一种孤独的气质,和母亲的喧嚣入世形成很大的对比。

如果父亲看到晚年的母亲生病之后的失语与沉默(失语者未必沉默,因为他们仍然可以呻吟或者哭喊),但奇怪的是母亲很少发生这样的情况,除了很多天没见到我之外。沉默这个字眼也终于属于母亲的字词了,沉默再也不是我和父亲专属的词库了,母亲加入其中,而我却越发唠唠叨叨。

我的家族有天生失语者,大舅的儿子,我的表弟,被大舅取名大卫的表弟,是无语的大卫,因为儿时烧过头,烧成了失语者。我们必须学手语才能和他沟通。

有精神的失语者,祖父和叔公都算是,他们是精神被阉割的左派,在岛屿彻底失语,被拿掉发言权,甚至交出性命。

或许因为得了政治失语症,也影响到后代,父亲极其沉默,且凡事不亲。他和原生家庭最亲的一件事可能是有一回他偷偷抱走他的么妹,因为听说么妹要被送走,他把妹妹偷藏起来,表达对母亲要将妹妹送人之举的百般不愿,据说因此祖母就放弃了。这个父亲的么妹也就是我的屘姑,少女之后是个大美人,到老也还是个美人,她对我们还不错,可能是基于少年父亲曾偷偷抱走她的感激之情。

但那是父亲对家族唯一的亲密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不曾抱过任何人,不曾有过任何言语的温度。母亲最常挂在嘴里的就是老掉牙故事:我三岁放屎裤底时,父亲竟也不碰我,他只是去买了一根冰棒给我吃,以为如此可以止住我的哭泣。母亲离家不见时,我曾央求父亲带我去买国一开学要穿的制服,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父女同行,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跟在后面,那是我们最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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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一样,她渴望的东西都写在脸上,比如母亲渴望走在路上时能一起手牵着手,但我和父亲却都不给她牵。

有好几年我和母亲常去苗栗的九华山朝拜。

九华山的住持禁语,那时母亲还纳闷说她不解为何要禁语?

我就之前阅读得来的理解,以及自己参加过的禁语内观还有禅七等经验,转而对母亲说禁语是因为要节制自己的任性,沉淀自己的思绪,不对外放任的时候就会逐渐内省,将外界的杂音封锁在外,是为了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禁语表面是不说话,但真正是要静观守心,看住自己的心。中医把脉的训练,据说要先摸出石头与塑胶的初步区别,之后逐步做到可以摸出树叶的纹理差异,甚至触摸水纹所蕴含的不同触感特性,此都是内观自省的训练。

当时我自言自语了半天,转头母亲早就不知溜到哪儿了,我一想就知道她一定是去吃斋面了。

像母亲这么随意就吐出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容易患恶口妄语两舌绮语,伤人的话语如剑刃,在旁边听的一位陌生的出家人也坐在母亲旁边,她跟母亲这样说,母亲就听明白了。我说一堆什么内省沉淀之类的,她雾煞煞。那位出家人又举例酿造酱瓜是不是要将坛口密封,等待酱菜日后的鲜醇。禁语就像是酿造酱瓜,要先封口。母亲边吃着斋面,边点头。用吃的比喻,母亲最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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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内观十日的禁语体验是收摄身心。因说话非常耗体力,平常参与讲座还可以,要独撑一场两小时的演讲时,往往精疲力尽。禁语是休息,摄心、八关斋戒与禅七的禁语在我的经验里,似乎都带着某种刻意,被空间氛围感染,因此也容易收起嘴巴,但收起意念则非常难。内观十日禁语一结束时,我印象深刻的是立即有个读者跑来和我认识,她说打从内观一开始就从墙上贴的名单里见到我的名字,她说当时她心想哇,作家有来耶。之后她说这十天里,我的名字常浮现在她静坐的意念里,形成悬念似的干扰。

除了闭关的要求而禁语外,我也有过短暂失语的经验,只能回答是或不是。如果多说了,眼泪就要溢出眼眶,狂泗漫流了,类似忧郁症倾向。因此选择失语,对发生的一切静默。

母亲是被迫的失语,伤到语言区,连带吞咽也没办法。

她的外表像是闭关僧人,无须禁语即能禁语,但她的意念却是盘根错节的,她的禁语充满着哀愁。我有个朋友说她在某中心被要求禁语,有一回她跟我说这点毫无困难,因为她根本不想和某些人聊天,被要求禁语彷佛挂上免战牌,自此不会有人因为她的冷漠而觉得不适,相反的会说,这人好精进喔,要她不开口说话就能不开口说话。

以前母亲走过之地经常是尸横遍野,因为她的语言如刀。

而我就是那个最常被她砍伤的人。

以往她的语言总是不断轰炸我敏感的生命土地。老挨她的骂,随时语言炸弹从空中丢向我。

比如母亲会突然说要搬去安养院,还要我给她一百万,语气不是老人,倒像是一个坚持求去者向另一半威胁的赡养费。当时我黑着眼眶,放下飞行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行李与浮肿的脚,坐在母亲的老窝客厅,望着墙上的日历,想起因为飞行经过国际换日线而被跳过的生日,母亲生我的受难日,彷佛被空气吃掉了。顿时面对母亲爆发的怒气攻心,我心里萌生一阵哀感。看着家里的摆设,从童年至今母亲的摆设都差不多。到处充满着回收物,我八里的房子当年也都被她侵入过,在她口中鬼画符的画作也被她当垃圾丢掉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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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去住安养院,我就不信你们不怕邻居笑话。母亲以往的语言机关枪不断扫射:我要自杀,我要出去给车撞︙︙让你们一世人背负罪恶感。年轻气盛的母亲,口出恫吓之语。

我的烈性天可汗,于今变成巨婴,原来轮回不用等下一世,就在此世此刻。

她像个无辜的孩子,又无法开口,只能用那仅剩零点几的视力求着我,有时眼睛干涸无泪,但其实她的心在流泪,我知道。我就解开她的手套,看护进来就会以严厉的口吻说,妳又解开了。等会儿她会去拉鼻胃管,又不愿戴手套了。她的意思是我这样会让她很难照顾看护母亲,但她不理解做女儿的心痛之情。一切都为了便利、管理,实在很难说服我。

只是站的位置与想法不同。我认为时间不多,要把握每个机会,母后已老,还要受这种折磨吗?但她们认为万一母亲有可能会好,或者也不能再糟了。我也同意,因为就怕万一可以更好却错失机会呢,但万一她不好却又走不了,那岂不是躺着更受苦。我怕她一直躺着,一直失语。

母亲经常说,妳做红婴囝仔时,真乖真乖,总是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哭不闹,非常好饲养。

女儿老,老女儿,母亲却不老了,母亲停下时间,躺在床上忽成婴孩,她竟也是个不哭不闹的孩子,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流不出泪水的眼睛,只是她的不哭不闹是被迫的无奈。

婴儿与老人,医生最棘手处理的两种年龄。幼儿因为一切都还在生长,还在变化。而老人是一切都在衰败,持续凋零。很多老人最后也都回到婴儿状态,他们开始大量躺在床上,时间彷佛失去重力,从帮宝适到包大人,从婴儿床到电动床,从牙牙学语到无语问苍天。时间的轮回,身体的轮回,命运的轮回,感情的轮回,得失的轮回⋯⋯原来轮回不是教义,它是现象;它不是未来,它是此时此刻。

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母亲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母亲,沉默的母亲突然慈眉善目,威严的天可汗如俘虏。她如此沉默,和邻床的阿嬷全身难以动弹却仅剩嘴巴可以骂人成了最大的对比。

我安慰母亲说,不能说话我们就不要说话。只是沉默的母亲如此不像她。

辣妈不见了,那个每回都耻笑她说话细如鸟叫,胆小如鼠的女儿,在她的面前突然声音已如狮吼,必须在耳边轻语才能不惊扰她,她耳根仍通,但失去语言,我终明瞭爱语柔语之必要,说的话都是让她舒服的,她才不用因为无法抗辩回应而痛苦。

沉默的母亲,我如此陌生。以前和好友诉说母亲的语言利如刀,友人总安慰就把母亲的话当宝啊!那时怎么听都无法当宝,我的耳朵当时必须长茧才能减缓母亲语言的挫伤。于今才能感受什么是把母亲的话当宝,不是她的语言真的是宝,而是她能说话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试想过母亲晚年会发生的可怕情景,比如完全失明(因为青光眼加上视神经枯萎多年,视力极其微弱),未料她的语言一夜就失去,她那锐利的口条,她那对人事地物毫不保留的批判力,忽然像拔掉插头,完全失声。

有一回她呻吟了几声,且咕哝了几句,我在病床前听了竟跳起来,摇着她说:妈,妳叫,妳叫没关系,大叫吧!但她就只呻吟几声,彷佛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很羞赧的,且咕哝的话近乎天语,没人有反应,她又沉默下来了,且不仅沉默,更紧闭着嘴唇。

我颓然地又坐回病床旁家属看护的椅子上。一直反覆想着,母亲刚刚说的是什么话?

三寸舌根可以是刀子也可以是魔杖,可以鼓舞人心地救人,也可以如刀剑般砍伤人。母亲的舌根大概是都有的,有时她伶牙俐齿,有时她如领军帅将给人力量。

犹忆钟家祖祠新落成,祭祀祖先时,道士如作法式的发出连珠炮语如:子孙大富大贵大攒钱,有否!母亲总是喊得最大声的,连声的有,彷佛回答有,就真的有了。就像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似的笃定语气。

是这些细碎的往事,勾起我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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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没有相处就没有这些记忆,没有勾动逝水年华的画面会刺伤心。难怪要出家,出离家,离开家,减少相处的记忆,就没有执爱或执恨的画面了。

鲜少听某个朋友提及她的母亲,原来她的母亲跟随她的姊姊移民到巴西,快十多年没有相处了。她说母亲若走了,她应该比较不难过。但她说父亲就不一样,她父亲特别疼她,因此父亲六十出头就过世时,让她伤心好久,一想起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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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父亲刚好相反,会伤心伤怀,但不至于伤恸。

爱,反而是后来会反扑我们的东西。现在每次有人说很爱我时,我脸上微笑着,但心里却说着你可别再害我了。

据说人最真实的幻想会在梦中显现,而我在梦中却想见母亲而不可得。我在入睡前用心灵深处和母亲沟通,我在心里说着妈,妳虽无法言语,但可以入梦跟我说话。

在这我们以为真实的世界里,还埋藏着全然不同的世界吗?叔本华认为一个人能够把万物当作是纯然幻影和梦象的人,这种禀赋往往是哲学才能有的标志。存在的现实如梦,如梦却是现实。如此一来,生活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神曲》,除了欢愉还有许多的悲怆苦痛阴暗忧郁焦虑,被我们招致身边的际遇,活生生地踩踏我们,但却得视为如皮影戏一般。

我的整个佛学中心的学习有个重点之一即《金刚经》偈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而我多么希望母亲生的这病是一场梦,就像在梦中遇到危险时大喊着,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是梦,然后很安然地继续睡,告诉自己要把它梦下去就好。我也曾经在梦中做过恐怖的事,最恐怖的一次是梦见自己把旧情人杀了埋在天花板的隔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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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个旧情人却因癌症而过世,还在中壮辈年纪就走了。后来我去北美馆看他的展览,原本是一场大型展览,突然就变成回顾展。

我想起了那个梦。原来梦里有隐喻。

这一生没有过这么沉默的母亲,语言的犀利如刀割过的字词彷佛被虫蛀掉似的喑哑。

急性子的辣妈,心脏不好,因为急。我总是在她的耳根旁念唱着六字大明咒。

我跟母亲说,牢记着,那是我们日后相逢的净土。妳放下担忧,不要烦恼。

换我苦口婆心,因母亲就是婆心也无语了。

我想起画家孟克母亲在过世前耳提面命地跟当时才五岁的孟克说一定要信奉天主,这样日后我们才能在天堂相逢。

为了让她点这个头,我彷佛等了一个世纪。她会继续以无声之声念着观世音。我每天给母亲喝加持过的甘露水,期盼我们在净土相逢。

龙华三会再相逢。

我对母亲的感情被她的坏脾气遮掩了,被我的自由感蒙蔽了。

母亲,这世界我仅剩的唯一牵绊。我跟她说,妈,我只剩下妳了。

我终于明瞭为何她在倒下前的不久曾突然跟我说,没有我,妳会很难过的。我当时听了心想怎么会,我会悲伤,但同时我也会觉得自由。我没有体认到我的自由感其实是建立在拥有母亲的安全感上,我不曾拥有真正的自由,我的自由只是一种逃脱,心仍牵挂许多东西。无所牵绊,才有自由。

只剩下母亲了。

世界这么多人,但都跟我没有关系的。有关系的兄长,自然有他们的妻小为他们牵挂。

只剩下母亲了。

世界这么多苦,但多是旁观他人的苦痛,能感同身受已属难得。能勾痛血肉之痛里最深处的核心,就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