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写《雪花飘落之前》,点出台湾老人失智与长照问题,关于人生,我们要学的最后一堂课是如何好好地告别。

梦里梦外

2017 年 3 月,我陷在生不如死的煎熬里。生活,成了我每日的折磨。失眠已经是家常便饭。那时,鑫涛正住在我帮他安排的 H 医院里。生活里没有了他,时间变得无比无比的漫长。我经常徘徊在我和他相连的卧房里,这两间卧房,记录了我们无数的喜怒哀乐。即使他在 2002 年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衰老是人类无法抵挡的自然法则,但是,在我精心的照顾下,他依旧活得很好,虽然大病小病不断,他也能逢凶化吉,安然度过。

可是,这次不同了!我在各种压力下的一个决定,毁掉了他应有的“优雅告别”,他的余生,可能都要在医院里这张病床上度过。他再也回不到他热爱的可园,再也不能和我温柔相守,时而嘻笑、时而斗嘴的度过每一天!再也看不到花园里,他热爱的火焰木、紫薇花、艳紫荆和凤凰木。再也不可能在鱼池边,欣赏他热爱的锦鲤鱼如何游来游去⋯⋯他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却还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这,都是我一个错误决定造成的,我挣扎在悔恨和痛楚里,每天都在崩溃边缘,想着用各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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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晚靠安眠药入睡,即使睡着了,梦里都是他!醒来就忘了梦里的事,可是,梦里梦外,我依旧被他完全占据着,无法自拔。我一生写了好多爱情小说,只有此时此刻,我觉得“爱”这个东西,实在不好!老夫老妻,更加不该太相爱,不该彼此相依为命,因为,人生太残忍!“天可崩,地可裂”,不在相爱相聚时,却在离别煎熬时!

这样,有一夜,我又梦到了他。很年轻的他,充满了活力和干劲的他!他捧着一大叠的稿纸,走到我面前,把稿纸往我面前的书桌(梦里的书桌)上重重一放,用命令的声音,有力的说:

“写!”

写?梦里的我惊讶着!他又是这样,每次我心神不宁的时候、每次我魂不守舍的时候,他就要我“写”!为了骗我去写东西,还为我设计精美的稿纸。我瞪着那叠稿纸,梦里的我很不甘愿的说:

“写什么?现在已经不用稿纸了,用电脑!你还停留在哪一年?”

“写!”他盯着我,眼神那么严肃、那么认真:“写出来!”

“把什么写出来?”梦里的我在问。

“把妳生命中最后的这堂课,写出来!”他紧紧的盯着我,郑重的说:“我用我的生命在帮妳这本书催生,妳有这个义务和责任!为了和我遭遇同样命运的老人们,为了台湾安养中心、长照中心里的那些老人们,为了无法为自己发声的老人们,妳该跳出妳以前的小爱世界,走进大爱里去!把妳面对的问题和经过,统统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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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惊怔中,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犹豫什么?难道经过了这些事,妳还不明白,台湾的老人,是没有人权的一群人吗?就算妳写的,可能只是大海中落下的一颗小水滴,但是,它也会引起小小的涟漪,扩散出去!”他大声一吼:“妳不写,谁来写?”

我被他这一吼,忽然惊醒了!感觉满身都在冒冷汗,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四面找寻,还想找寻他梦里的身影。他不在。但是,梦里的情景,那么真实,历历在目。我把床头灯打开,双手抱着膝,我开始想:写!把我生命中最后这堂课,真真实实的写出来!这是他要的吗?还是我要的?我糊涂的想,刚刚梦里的一切,是我在做梦吗?还是我的潜意识在叫我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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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一直是我的兴趣,我的工作,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开始仔细思索,或者,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会有它的意义!或者,老天让我在雪花飘落之前,还遭遇如此惨烈的故事,自有它的用意!于是,我脑中疯狂的响起鑫涛的声音:“妳不写!谁来写?”在这声音之外,也有我自己强烈的声音在应和:“我不写!谁来写?”我知道,当如此强烈的写作欲望占有了我,我就再也逃不掉了!我知道,我会立刻坐到电脑前,去把我想写的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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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房本来在六楼,自从鑫涛生病,我就把电脑搬到了我们卧房所在的五楼,这样,他睡着的时候,或是我无法成眠的时候,我都可以打开电脑,随便写点东西。那天,我起身梳洗,换掉睡衣,打开了电脑。我生命中最后一堂课,从什么地方开始呢?我看着萤幕思索,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成熟。

“这个故事教会了妳什么?”我在问自己:“当有一天, 妳害了不可逆之症,妳希望怎样和妳的生命告别?妳希望浑身插满管子离开这个世界吗?先从妳得到的教育开始吧!先从妳对自我的愿望开始吧!”我深思,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我自言自语的说:“面对死亡!这其实是件很正面的事!因为人人都会死!笑看死亡,优雅转身,才是对人生最好的谢幕!”我顿时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力量,我走出了悲情,好像获得了重生。

我在心里低低的说:“鑫涛!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