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德剧场空间设计师陈成婷,真诚至极的女子,大家出国都为撑面子,她大胆谈旅居留学如何教她放下自尊,在绝境长出自在而独特形状。

我们都想做一种人,那种为了扩大自己的经验边界,放下恐惧、提起憨胆,什么都不想就往外闯。即使怀里没有任何计画,即使连目的地语言都还不会讲。

两次入围 WSD 世界剧场设计展的剧场空间设计师陈成婷,就是这样的女子。

七年前,她一句德语都说不完整,怀抱着对德国剧场前辈的憧憬,靠工作存够二十万就飞往德国。一待就是七年。

晒成麦色的成婷穿着白色无袖上衫,钛锗项炼圈在颈上,手腕戴着跑步黑手环,臂膀肌肉隐隐可见,像只精实但温柔的豹。在外闯荡多年,她身体自然勾勒出江湖轮廓,勇敢、义气、泰然但轻巧。

从海外巡游回家,有些人从自卑小鱼变成傲慢大白鲨,有人在广阔世界碰撞交流出自己形状,鲜明而闪闪发光,成婷是稀少的后者。你很难不受她吸引、很难不想跟她说话,问问她经历了些什么。

门开了不要怕,要走进去!

成婷一开始破题便说,成为剧场空间设计师是意外。“我小时候其实是学舞的,没有美工底子、不会画图!”她六岁跟着台艺大舞蹈系老师学芭雷,跳到民族舞与踢踏舞,因为舞,进入剧场的时间很早。

一个舞者,不会画画却转身往幕后钻,做剧场空间设计师我说牵强,她说若人懂得聆听自己声音,会发现很多事本来就没道理。

“我对于走过布幕来到台上这件事情,喜欢,却一直有压力。”小时候在台北县艺文中心演艺厅有大型舞展,比起上台表演,她的身体更记得剧院后台的冷气与灰尘、舞台灯光打下来烧到灰尘的瞬间,在后台跑来跑去曾是最快乐的事。

于是她不顾自己的转折与众人背反,人们拼命想从幕后走到前台,她却选择逆着前进,从舞台上往幕后去。

“小时候好喜欢后台的那些东西喔。后来看到北艺大戏剧设计系简章上有布幕、灯具的照片,受到吸引就觉得去考考看吧。才发觉比起跳舞,做技术这件事是我更可以掌握的。”她说着眼里有光,彷佛能看见 17 岁的成婷紧捏简章的模样。

可是,不喜欢画图这件事,确实曾替她带来很多挣扎与痛苦。

“人真的不能骗自己。我没有美工底子,手绘水彩透视图常装死,打心底抗拒自己不会的事。”后来老师告诉她,“不要担心,妳该是做什么事的人,就会走上哪一条路。”

这句话影响她一生,“在每一个犹豫关头,我都会试着提醒自己放下吧,当你不执着一定要成为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会得到相应的机会、走上相应的路。”

她曾在复兴高中戏剧班当兼任讲师,学生问她怎么走到今天。“我就说我没有计画啊,哪一道门开了就走进去。想这个有什么用,计画赶不上变化。”她张开双臂,笑了,“这样讲很坏对不对,可是真的就是这样。”

我没有计画啊,计画赶不上变化,哪一道门开了就走进去。

剧场设计师 陈成婷

去了德国,她逐渐明白一个人最需要的能力不是计画未来,而是识别当下。像攀岩必须抓紧眼前石头,稳定自身才有余裕判断下一步。

在台湾语境里,人生一定要做好规划,“要按部就班、几岁就要结婚,沿途必须一直证明自己、刷存在感、按照工作和收入界定自己是谁等等,出国之后转换语境,所有东西都拿掉重来。”

她太想在德国体会毕娜鲍许(Philippine Pina Bausch)、莎夏瓦兹(Sasha Waltz)等人怎么生活、如何走过。她看 Thomas Ostermeier 合作的剧场空间设计师 Jan Pappelbaum 把结构分明的玻璃素材与冷冽金属放在舞台上,对比当时仍以飞柱与布景为主的台湾剧场设计,大受刺激。

“可是我到柏林第一天,冷得要死,冷到有点生气,坐地铁穿过大街,看到办公大楼的建筑与 Jan Pappelbaum 的舞台设计是一样的,才发现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他只是把生活拿出来作为创作元素,为一出戏服务场景。”生活与理想不在他方,必须安放在当下,这是第一个文化冲击。

成婷说话声音低沈但有感染力,可以松开听者紧绷的筋骨。但她说自己原是拘谨的人,花了好久时间才放开自己。

出国不是高飞,是走低直面软弱

“刚到德国的第一个礼拜,我镇日躲在学生宿舍里,连去超商买东西都要深呼吸好几次才走得出门。”

谈初抵德国的生活,成婷超乎意料的坦白吓我一跳。留学生往往都极优秀或爱面子,大方对陌生人侃侃而谈异地挫败,我心想眼前这个可能是几无恐惧的人。

她没听到我的小剧场,继续说。

“结帐要专心注意收银机数字,他跟你讲,你可能听不懂而反应不过来。他再问妳要不要袋子,你就紧张得要死。”她模仿当时自己结巴状态,以坑坑疤疤德语说话自我调侃,这人可爱。

“在台湾我伶牙俐齿,在德国念研究所完全进入失语状态,就这样过了三年。”成婷不是德语最差的外国学生,但自尊与完美主义勒着她,与其出错出糗不如躲。

描述当时情境,她的身子微微蜷缩,“听不懂的时候我努力记关键字,这时教授就一定转过头问,‘成婷你觉得呢?’我说不出话,教授就叹一口气继续讲他的。后来我就一直往角落退。”

准备硕士口考之前,“有时早上起来坐在床边不想动,或是坐起来,想到要去学校了,眼泪就开始掉,半小时内决定去或不去,两种情况都发生过。”成婷大方搬演留学生最不堪的内心剧,接通我在英国读书记忆:有时亦希望睁眼就天黑。

我问她是否曾有种族上的困扰,她很快坦白有,“德国虽因纳粹历史对种族议题小心翼翼,可是小心不代表耐心。柏林工业大学喜欢灵巧善言的设计师,我没有办法,我念到很怀疑自己,不确定念这个书要干嘛,没有任何竞争力可言。我在剧场懂得比他们多,可是在校园却没有竞争力。”

她在台湾有扎实的学校训练、自己跑外头小剧场接设计工作接地气、在音乐咖啡厅学会架音响,抵达德国之前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德国好像没什么能教给她,只教给她生活与自尊的挫败,教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可是因为直面自己,反而逐渐交上一批好朋友,她形容他们是奇珍异兽,轮廓鲜明、活得很有自己形状,她也教同学台湾的扎实功夫,“后来这些朋友帮我松开拘谨的那一面,我们随时可以在大街上即兴,工作上也给彼此很多帮助与机会。”这一段经历替她验证,做剧场终究是为了与人交流,让各自生命经验与身体记忆碰撞或交融,扩张彼此想像与身体边界。

理解自己是谁,就有灵光乍现瞬间

柏林念研究所的最后一年,她在包浩斯设计学院参与了两年的工作坊,认识许多空间设计学生和年轻编舞家,也遇到后来一起成立 p_a_r_a_r__ 沈浸式剧场(注一)的墨西哥夥伴 Karina Suárez Bosche。

“来德国前她已是墨西哥很有经验的编舞家,我在台湾也很有经验,工作坊结束后她邀我一起做毕业作品,以专业自我要求为前提,作品今年在 WSD 入围,后来也去墨西哥、挪威巡回。”


Photo Credit:Raphael Hünerfauth
陈成婷剧场空间设计作品:in/the/back/no/words/hearing


Photo Credit:André Wunstorf
陈成婷剧场空间设计作品:in/the/back/no/words/hearing

毕业以后,她为了维持生活、留在德国,曾搭夜车跑遍整个德国的市立剧场、投出近百封履历应征剧场设计助理,更曾在柏林地铁站内的麦当劳小摊打工,身上留着当时烫伤的疤,她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麦当劳的印记,只是我的比较大一点。”

以最低限物质生活,把时间空间与精神留给创作与朋友。

2015 年,她和 Karina 受上海艺术中心国际艺术节邀请,人家替她安排讲座,成婷以 8 个字收敛创作核心:空间演绎、身体记忆。

“对我来说,空间必须跟身体与记忆达成联系。身体不是什么恢宏的叙事,就是生活的身体,你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人,你的身体记忆是什么,这个记忆会堆叠你在空间里做出行动。”

今年与女节合作《母亲-放我在妳鞋里》,力求不矫造的家庭氛围,演员一走出来就开始切芒果,说:“余妈妈买了三十六颗芒果放在冰箱里。”观众一听就笑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妈妈,会在夏天碎念乡下某某人的芒果很香,要赶快吃。母亲形象马上浮现眼前。”

一旦拨通观众记忆,身体自有回响,剧场乍现灵光。

“这跟舞蹈有关吗?不一定,跟共同记忆有关。这是我给自己在工作上的挑战,我必须理解我的观众是谁,以及我自己是谁。”

“空间演绎”则是从德文翻译过来,“原文比较近似于‘搬演情境’。舞台设计师在德文是场景设计师,创造场景、演绎空间的人,思考要他要让空间说什么样的话。”

好的设计不必聒噪,也不必急于展现设计痕迹。

“我可以做一个设计到后来完全看不出设计,只要符合剧场概念,真实、诚实、与人连结,没有不可能。”说完她笑了,彷佛在说“妳看我松成这样,真是没救了。”可是好潇洒。

与巴黎剧院合作欧洲工坊,我们都是漂浮之岛

参与欧洲工坊,她说其实也要感谢耿一伟老师。

“老师年轻时曾在捷克念书、生活,他懂旅居的苦闷,看到我就说‘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是你再撑一下,不要急着回去,这里资源很好、养分很好,要得到这个国家的精髓至少要六年。’第四年他要我撑,现在已经七年了。”

七年,她的身体仍是台湾式的,也终于浸透德国。

在耿老师牵线下,她与另一位留法的台湾剧场导演洪仪庭、以及葡萄牙编剧里卡多.内维斯一起参与巴黎剧院创立的“欧洲工坊艺术节”。


图片来源:2017 台北艺术节 欧洲工坊

“欧洲工坊艺术节支持欧洲的艺术家驻村,每年共同透过艺术,讨论欧洲当今最大议题是什么。”成婷耐心解释。

“例如今年法国大选,极右派与左派角力紧张,法国剧场人希望透过外国人的多元视角,重新检视欧洲自我中心的世界观,平衡各方说法和理论。”

这三位艺术家,各自站在不同文化位置望向欧洲。洪仪庭善于料理法国文学、法语韵律与冲突美感;成婷的身体很台湾,她曾在江之翠南管剧场学习南管身段,也习惯从身体和视觉出发;葡萄牙编剧里卡多是个乐观开朗的同志,“我们聚在一起理清各自文化脉络,合作前我们聊了整整一周,带给彼此冲击与创作火花。”

后来,他们决定舍弃“一人编剧、一人导演、一人舞台设计”的专业分工,进行三人共同创作。

“法国有个点心叫漂浮之岛,奶泡球漂浮在糖汁中间。很像我们三人各自状态,我们都是在岛屿出生,到欧洲生活也是自己一座孤岛。”

葡萄牙虽在欧洲但位居边陲,从来没进入中心,“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岛,有时候靠近岸边,有时又飘回来。我们三人必须找到自己定位,才有观点,带观众去经验欧洲可能是什么。”

巴黎演出,他们得到很好回响。回到台湾,新的挑战开始了。

“回到台北语境,很多东西要修改,巴黎的演出曾达到许多会心一笑的瞬间与共感,完成度很高。台北观众规模是巴黎的五倍、又是售票,必须让观众看到更完整的状态,但我们的东西不会是奇观式、漂浮的。”

成婷说,她希望看完这出表演,你会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与欧洲紧密牵连。

“没有什么是遥远的,不论在哪里,生活都是平实得不得了,”她相信世界各个角落的个体生存挣扎,都将产生蝴蝶效应、诞生在我们的经历之中。“难民或 ISIS 都是,并不因为发生在欧洲而跟我们无关。”成婷语气热切,我能感受她有伸手连接彼此的渴望。

“我也不是超左派社运份子,没有要把大家摇醒,我没那个能力,只是把一些很诚实的经历告诉你,例如在德国最严重的种族歧视经验,或是福克旺的教授给我一封拒绝信,虽是拒绝却充满对人的尊重。”

为了创造连结,她太能交出自己,这场专访她无保留,我停下来问她做剧场是为了什么。

她说,剧场可以是任何事。

“做剧场的人,就是想要当下性。对我来说,当下性意味着人的温度、能量瞬间。我们在剧场里期待的就是不停发生的能量瞬间。一个作品有没有能量亮点,表演者知道、观众知道,因为这是同时在观和看的关系之中发生的。”

做剧场,就是想要当下性。当下性意味着人的温度与能量。

剧场空间设计师 陈成婷

她在墨西哥的养老院看过半瘫、眼神空洞的老人,为了想参与戏剧表演的当下,从干涸身体努力挤出力气拉扯场景布条,看到的瞬间,她眼泪直直落。

“我很清楚知道,创造当下,我这辈子就是要做这件事。”

不要忘记给自己空间与时间好好活

剧场人创造当下,可是看戏的观众要有余裕和能力感受当下。最后我问她,台湾的身体与情感教育稀缺,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可是我们又情感丰富得不得了,很需要从外在获得情感刺激。我说所以台湾人很滥情,她又替台湾人说话,“是因为自己不太好意思分享出来,才会以比较能被社会常规接受的方式表达情绪。”我直说这些表达方式来自平板的影剧,再往前逼问她一些,怎么办?

她说,“移动。”

“用最俗烂的讲法,就是脱离舒适圈,去吃一点平常不吃的、过一下没那么方便、没网路的生活。自己打水,用水桶洗澡,或是三天不换衣服,不管有没有要出国,可以练习进行 3C 断食,离开每天一定要看的电视剧和网页。”

或是,去看一出舞台剧,我想这样替她补充。尝试不透过媒体中介,感受演员、看见灯光、道具、布景,让生命与当下的密度共振。

她在欧洲仍有许多朋友使用传统笨蛋型手机,也没有脸书,“很多德国人抵制脸书,因为不想失去生活的当下与真实,当然他知道会遗失很多讯息,但宁愿用传统的方式看报纸、打电话、传简讯与人互动,也不要在社群网站上吸收资讯,因为得到重要讯息的同时,也被迫夹带着十几个垃圾讯息。”

成婷说我们太习惯同时处理很多讯息了,容易失去分辨重要与不重要的能力。“我们不给自己空间这件事,有点太严重了。”

在台湾,我们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活得太快,太想奔赴未来,因而与当下失之交臂,于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成婷说做剧场是创造当下,在这个全世界都推促你活在未来的时代,活在当下是多麽困难却又多麽简单、多麽微小却又多麽巨大,多麽谦卑却又多值得骄傲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