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切割,否则无法面对自己。”探究街友的身分认同,相同群体内的自我划分,是为了隔出自己,逃脱群体被主流社会贴上的种种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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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肥宅(街游社工)(注)

刚踏入无家者服务领域的时候,我脑中对眼前这群人,是循着林万亿老师的定义——露宿于公共场所达 2 周、居无定所的人。如果一个人露宿 2 个礼拜,那他就是我的服务对象,他就是街友。

这个明确的标准让我可以很快的筛选对象,但也带来很多烦恼,例如刚被房东赶出来几个小时,他算街友吗?睡在立委服务处门口几小时被送来游民外展,他算街友吗?后来从事无家者的倡权工作,我负责引导他们说出自己真实的人生故事,让更多社会大众了解无家者群体,洗刷掉大众认为“游民都是懒惰、爱好自由才变街友”的负面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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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友如何认知其他街友?

我培训的服务对象叫做阿益,他 60 几岁了,睡在要被都更的社区某屋檐下的长椅上,白天做清洁队员。听说导览可以赚钱,而且他口才很好,我们很快就开始策划导览路线与内容。

我请他把我当成他的远房亲戚来拜访,替我介绍他生活的地方。在我们聊到艋舺公园时,他是这么说的:“艋舺公园那些人我看很多啦,他们很懒惰,有些人一次拿好几个便当,只吃鸡腿就丢在地上,又不去工作。哪像我白天就去清洁队扫地做到很晚,还肯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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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震惊,我以为他也是无家者,他会讲出我们常说的东西,例如“就算赚钱了,但因为月收入太低,也没办法租房子”或“早上 6 点公园临时叫工也不是想做就会有的工作”。他在导览中多次强调“街友很懒惰”,不像他很勤奋。我每次都很挣扎,好多问题在心中打转——你很勤奋,但你也睡路边不是吗?而且,他一直讲这些,不就更强化了我想洗刷掉的街友污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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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一样,我是高级流浪汉

阿益的培训并不顺利。

我常常在半夜接到他的电话,接起来就是他酒醉不清的说我看不起他,不让他去睡游民收容所。平常练习完我塞给他练习费 200 元,他硬塞回来给我并说先存在我这边,但他喝醉后,这却成了我不给他钱。常常约了练习却不出现,我杀到他睡觉的地方去找他,他人不在。我询问他的邻居与邻长,他们是这样评价的:“他喔?那个人没用了啦,回来就喝酒,然后大小声啊,我们都要被他吵到受不了!妳是他的社工喔?我跟妳说,没有用啦。那种人就是爬不起来了,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我听得心中难受,也震惊于他在邻里眼中竟然与我认知的这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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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阿益结束培训,他在我这里存的练习费统统领了回去,我们再也没碰过面。但我常常看到他在公园里喝酒,外表和他所鄙视的公园里所谓“懒惰的人”,一点也没有差别。

阿益不是唯一一个说街友好吃懒做、活该的街友,事实上我遇到的很多街友,都会这么说:“那些街友就是不工作⋯⋯什么?妳说我吗?我不是街友,我只是睡 3 年游民收容所而已,我没睡过街上。”培训导览员阿好这么说;而另一位导览员也常在导览中说:“那些混蛋就是整天喝酒啊,但我跟他们不一样。”导览员光头王更常指着游民睡觉的立体停车场说:“他们就是不洁身自爱、爱打架所以才会被警察赶。我不一样,我是‘高级流浪汉’。”

必须切割,否则无法面对自己

“我很意外,我以为他自己就是露宿者,他不会说那些话,可是他却常常说游民很懒惰,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理解同为街友的自己?”我以前曾经苦恼的问着前辈,后来才知道——虽然同样是“街友”,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个群体有认同。有些人会有一套自己的定义,例如,“完全不工作的人才是街友”,因此如果他有在举牌、虽然他睡路边,但他不是街友;或是,“很懒惰的人才是街友”,但他不懒惰所以他不是街友⋯⋯诸如此类神奇的逻辑。

我在听他们说的时候,常常心里会有一个很残忍的声音,很想对他们大喊:“醒醒吧!外人眼里看起来,你们都是一样睡路边的啊!”有工作的无家者瞧不起没工作的无家者,没领餐的瞧不起领餐的,由街友来说自己的故事,不一定能替露宿者去污名化。

但想想又觉得颇心酸的,他如果不这样切割,他就会成了他口中瞧不起的人。总要有些人比我们差,我们才能心安理得觉得自己处境不那么坏,不是吗?而这样的心情并不是无家者专属,我们可能都有似曾相似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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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正常”?何谓“异常”?

后来和一个友人聊起这个观察,她却出乎意外的说:“我自己有几乎完全能懂这种心境的经验。”我很讶异,貌美耀眼又有体面工作的她,在我眼里看来是人生胜利组啊。她却接着说:“大概 10 年前,我曾经因为很严重的忧郁症住院,前后住了 2 个月。那时候,我也一直都觉得‘其他病友好可怜’,因为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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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心情很复杂,有一点是出于‘他们真的好严重,我没资格在这里叫苦、还争夺这些医疗资源’的自我否定;也有一种是出于深刻了解这个社会给予精神疾患者的标签有多可怖,而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些;还有另一种是,一部分社会化的自我——所谓‘正常’的自我,也是这样标签的制造者,觉得生病就很软弱、自我抵抗力不足。这想法很可耻,但也终究还是一种自我否定,厌恶自己如此软弱,那种心情真的非常复杂。”

随后,她停了一下,“而后来我之所以清醒,是被另一个病友一棒敲醒。”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病友被架到重重隔离的保护室,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在旁边看着他被扔进去关在里面,觉得好难过,就跟我同房的一个女生讲,她也是个很重度的忧郁症患者。结果她却冷冷的回我:‘妳为什么要觉得他很可怜?妳以为妳是谁?’

“当下我真觉得被踹醒,力道大概跟海啸一样大。”她接着说:“但这样的觉醒后来帮助我很大。我开始比较能够面对治疗,能够跟医生讨论病情,不会一直否定生病这件事或厌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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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她的故事,突然想起培训导览员阿益。他在游客面前那么有自信,却在酒后或夜晚等容易脆弱的时刻哭着打电话给我:“妳一定是看不起我⋯⋯”我那时不解他为什么要把我没说过的话塞给我,很惶恐的检讨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误会。现在才明白,也许那句话是来自于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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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上都有各式各样的关键字,而众多特质构成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样貌。当我们因各种自愿或非自愿的原因聚集于此,被强势的主流审视并贴上标签时,便会让人忘记自己身为群体的一员而挺身捍卫群体的价值,反而害怕得想撇清。这时候,要求人要勇敢对抗整个世界加诸于身的污名、要坚强起来、要有自信,是非常残酷严苛的事。

于是这些人只能流着血、切割着自己的肉,微笑着说:“那些都不是我,我很好。”

注:

街游社工旨在协助策划以街友为导览者的“街游”导览行程,期盼更多人透过不同、多样的视角走入台北,了解街友的生命经验,并打破诸多对街友不友善的刻板印象,改善污名。更多讯息:街游 Hidden Tai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