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14 日是国际慰安妇纪念日,全台湾只剩下两位慰安妇阿嬷的今日,我们必须重返未曾认真逼视的昨日。

这样近的身体,那么远的历史。
这样近的伤害,那么远的故事。
这样近的哭泣,那么远的回声。
——阿嬷家,和平与女性人权馆

每年 8 月 14 日这天,是国际慰安妇纪念日。1991 年 8 月 14 日,韩国“慰安妇”受害者金学顺在当年二十万名遭日本帝国强掳为慰安妇的少女中,挺身而出,在历史中首度公开揭露日军二战期间的性暴力犯罪,她的勇气鼓舞了其他慰安妇,一起在东京地方裁判所提起诉讼,也终于证实“慰安妇”制度的存在。


图片提供:妇女救援基金会

日本从最初不承认军队参与慰安妇制度,到成立亚洲女性和平国民基金(The Asian Women's Fund,以下简称AWF),宣布处理方案为让每位慰安妇领取两百万日圆“赎罪金”与“总理的道歉信”,并提供后续医疗福利的服务(每人最多三百万日圆),此方案从 1996 年开始实施,可是也引发台韩等日本前殖民地的反对运动,因为 AWF 半官半民的基金会的性质,并非完全以国家层级从立法层次出发的赔偿道歉。


妇女救援基金会 814 国际慰安妇纪念日活动

在九〇年代台湾,为了牵制 AWF 在台湾的进展,李敖曾在电视公开猛烈批判,并举行义卖会,将义卖所得交付阿嬷们,但领取义卖金的阿嬷必须签下拒绝 AWF 的誓约书,将赔偿选项转化为国族认同的“选边站”。

同样曾为日本殖民地的韩国,政府虽于 1965 年收下日方的补偿金,却未在当时支付给慰安妇女性,2011 年韩国宪法裁判所判定政府未积极与日本政府就慰安妇议题进行协商,属于违宪。这一判决又使得日韩双方的右派对立情绪再次升高。

慰安妇议题演变至今日,女体被当前国际政治挟持,成为民族主义情绪动员的工具。在台湾,前阵子右派论者抹黑左派民运人士试图将慰安妇历史“自愿化”,慰安妇议题作为民族道德的底线,这种抹黑成功挑起不少民间人士对反历史课纲运动的恶感。

当阿嬷们的身体再度成为国族政治的战场、民族情绪动员、内国历史教育斗争的工具,我作为一个女人,怒目瞪着男人书写的战争历史,女性作为个体、以及女性身体,是否可能拥有超越政治、为自身代言,真正获得自由的舒展空间?

慰安妇议题,日本女性主义者怎么看?

九〇年代,日本的女性主义大将上野千鹤子等左派知识份子也坚持着“战争的法律责任必定要由国家赔偿”的论理,形塑与日本政府在法律上奋战到底、终将获胜的氛围。

不过近几年,慰安妇议题在东亚政治架构下逐渐发展为各国右派角力的零和战争,上野千鹤子表示她没料到议题会这样右倾化。

事实上,当战争、历史、国族、认同、性别与眼前东亚政治局势交织,没有任何一种法律或理论框架可以提供所有解方,因每个女性都是一个肉身、扛着一辈子,就没有所谓统一的和解方案。日本政府或右派团体作为一个政治集体为此感到头疼,但远比不上任何一位慰安妇在战争中被剥夺人权的痛楚。

写到这里,我实在不晓得该依着什么路径继续写下去。

我只知道不能还来不及让活生生的阿嬷现身,就拿历史课本教的口号来怠惰书写。同样作为女性,我拒绝将政治凌驾于个人地辗压过去。也怕写着太微观,丧失政治与历史的实感。

8 月 13 日这天,我去了一趟阿嬷家(和平与女性人权馆),站在一面面展板面前,看着同为女人的阿嬷们,她们的身体在战时为国家所用,战后因为害怕被当作娼妓与女巫,不曾真正自由地做出选择与生活。慰安妇阿嬷教会我,在一个自由国家,女人该要有全然的自由,我的身体不该受国家挟持、我的声音不必受政治绑架。


秀妹阿嬷圆梦计画:“下辈子当空中小姐也不错,有读书、有能力、有自由。”
华航协助妇女救援基金会,让秀妹阿嬷以 93 岁高龄成为全球最年长一日空姐。
图片来源:“阿嬷家”和平与女性人权馆/妇女救援基金会 藏

始终被挟持的女人身体

全台湾目前只剩下两位慰安妇阿嬷,居住在花东,年事已高,在人生的最后岁月或许终将迎向平静,她们并没有来到阿嬷家参与今年活动。再过几年,所有慰安妇都将离开人世,这条争取女性人权以及和平的道路,将会更难行进。

慰安妇的问题向来是国族最敏感的伤口之一,足以动员全国愤慨情绪,却常指向空无。女体的性工具化,不只是日本的罪孽,也是我们自身的。台湾历史教育从面朝己身地坦承女体的次等历史,台湾亦有军中特约茶室,导演钮承泽拍摄电影《军中乐园》,以较不刺目的语境叙述国民党军队哄骗台湾女人做军人性工具的过往。

战时性暴力的根源其实是国家暴力,动员民间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就足以将女人喂进虎口,为国军服务谓“为国牺牲”,为殖民地服务是“国之耻辱”。

不明究里的情绪消散了,我们终究遗忘慰安妇的故事,可仍隐约记得要恨,长大以后,有些人用恨意去发动战争。

如果我们记得慰安妇议题,就会去追究女性身体在承平时期,如何被国家视作生育工具,催促威胁着她们制造人丁;如何在战争时期,被国家强掳哄骗,当作稳定军心、满足前线兽欲的性欲工具。

我们声称保护慰安妇,可我们是否曾经关心过慰安妇如何与创伤和解?是否明白慰安妇运动的历程?是否曾讨论为何战时性需求必须以此种方式满足?是否不畏惧于还原历史真相,即使其中有我们根本不能逼视的部分。


图片来源:电影《芦苇之歌》海报

活生生的慰安妇阿嬷

她受到伤害而又不止于伤害
她牵涉国家而又不止于国家
她关乎性别而又不止于性别
她既是议题而又不止于议题
在这里,“慰安妇”是一个个拥有真实生命的女人
你正站在活生生的历史入口——
——阿嬷家,和平与女性人权馆

台湾的妇女救援基金会投入慰安妇人权运动 26 年,除了一再重申对日本政府的立场与诉求:真诚道歉、人道赔偿、公开战争资料,也照顾阿嬷们的生活与心理。从社工的定期问候、心理谘商师的服务、到带着阿嬷们一起去全台湾各地的团体旅行。

长期与阿嬷们相处,一路走来在镁光灯不曾关照的角落,妇援会做了许多,并且长出柔软的弹性。接受电访的妇援会妇幼部督导杨丽芳小姐提到,慰安妇议题其实是从社会运动开始做起的,可是做久了终归要从议题回到人身上。


图片提供:妇女救援基金会

“在社会倡议这块,会鼓励阿嬷自主现身走上街头,勇敢说出过去经验、面对日本政府。”

“但是在身心照顾的层面,我们也希望她们与自己的创伤和解,让她们不要那么痛苦了,社会运动确实有可能提示创伤经验,实践之路有些地方会有冲突,也会给你一些矛盾和疑惑。于是后来社工和心理师加入,注重晚年身心照顾议题,也尊重阿嬷的个别差异,有些阿嬷需要得到日本的道歉赔偿,有些很顾忌家人的想法,或是受过往经验困扰,我们不会让她们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不会只能选择要日本政府道歉。”

同样曾经作为慰安妇女性,姊妹之间有情谊、也有童心。

丽芳提到妇援会每隔几个月就会办一次阿嬷的团体旅行,因为阿嬷们早年大多为经济奋斗,几乎没有出去玩的时光,妇援会就带着她们从本岛到外岛、全台跑透透。

“每次出去车程较长,吃饱后大家会自动在饭店餐厅集合,自己准备节目,晚餐之后轮流上台表演。有些阿嬷擅长唱歌,有些原住民阿嬷会表演跳舞,晚上的时光很欢乐。例如有位客家阿嬷总是唱着有趣的客家歌谣,大家虽然听不懂,可是每次活动想到上一次的情况,大家又会拱着客家阿嬷再唱一次,就像小朋友出去玩一样。我们去宜兰传统艺术中心,阿嬷们也总是充满好奇心地在玩那些古早童玩,一玩就是好久。”

有些阿嬷参加活动很开心,可是对于日本政府的真诚反省,她们还在等待。

“例如住在屏东的小桃阿嬷,她几乎每次都会参加我们的活动,因为住得远,通常都会提早前一天来,有次活动前快靠近她的生日,我们偷偷买蛋糕想给她惊喜。收到蛋糕的当下她非常快乐,可是她在许愿的时候,仍提到希望日本人真心反省,才知道她仍旧挂念这件事。”


陈桃阿嬷正在卖椰子
图片提供:妇女救援基金会

阿嬷们逐渐凋零,可是东亚政治情势在中国扩张下日益紧张,日本近几年在安倍主义下通过新安保法、开始重启军备,我知道整个东亚仍未能记取教训。

要求日本政府真切反省是必要的,但是超越道歉与赔偿之外,国与国之间共同守护和平的价值与决心更为根本。当我们谈起慰安妇,不能遗忘在里头每一个不同的人、不同经验、不同肉身,要记得,没有任何一种政治正确,也没有任何一种追求,应该凌驾于个人的身体自由之上。

更重要的是,在投掷愤恨之前,先想我们能够如何爱。

一起看阿嬷们的身影:


慰安妇阿嬷们终其一生不曾穿上婚纱拍照,
妇女救援基金会特别租借礼服,一圆阿嬷们拍婚纱照的心愿。
图片来源:妇女救援基金会


图片来源:妇女救援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