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上野千鹤子的《裙底下的剧场》,从内裤发展的历史脉络爬梳社会赋予性的框架,窥看裙底下的内裤蕴含更大的性别议题。

“内裤=遮蔽性器官的物品”的原型

人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着内衣的呢?

还是先别把话题扯远了吧。我只对最狭义的内衣——也就是覆盖性器官的东西——有兴趣而已。

圣经教导众人,当人由天上的被造物变成地上的生物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拿无花果叶覆盖住性器官。若真是如此,那么内裤这个东西,就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远。然而,覆盖性器官这件事,是否和乱伦禁忌(incest taboo)一般,对人类来说是很普遍的行为呢?

推荐阅读:晚熟的告白、早到的性爱?《三姑性教欲》情欲,没有标准答案

南美的裸族当中,有一些人是不分男女,完全不覆盖性器官生活的。小孩子本来就被视为“原始的人类”,所以总是以原始的姿态赤裸裸地四处奔跑。但是一旦到了成人仪式,他们便会在赤裸的腰际系上红色的绳子。这条红色的绳子并没有隐藏东西的作用,而是一种意味了他们从自然层面来到文化层面,成为“人类”的一种证明。如果他们在忘记系上这条红绳的状态下,出现在其他人的面前,他们就会像自己正赤身裸体一样,为此羞愧不已。

这么说来,这一条腰绳是否就是内裤的原型呢?还不如说这是划分自然与文化、公与私的文化性象征时,作为最低限度的服装吧。这样的服装而言,仅仅具有将性器官覆盖住的功能,并没有成为一个特别的标记(marker)。

再回到最初的话题吧。人为什么会遮住性器官呢?

这个问题总是让我想到新几内亚高地人的护阳套(penis sheath)。这个护阳套是遮盖性器官最低限度的容器,但是在隐藏的同时,也突显了其存在。遮盖性器官的行为,总是潜在着这两极相反的意图。新几内亚的护阳套,在这层意义上,可说是象征这两极性的最典型案例。

新几内亚高地人的护阳套,以当地特殊的葫芦做成。他们采集各种尺寸的葫芦,先遮住阳具,再从前端以环绕住腰围的绳子固定。男性会以这样的姿态去战斗、耕种、跳舞。一般并不认为护阳套的功能是用来支撑或固定。新几内亚高地人以其侵略性的“厌女”文化而知名,因此男性隐藏起生物学上被赋予的性器官,取而代之的是夸示象征性的替代物。对他们而言,隐藏是为了显化。

推荐阅读:千面女性情欲:学术圈、社会运动与大众文化中的女性情欲

日本男性穿着的丁字裤(ふんどし,一种日本传统的兜裆布)和护阳套比较起来,更具功能性。正如相扑力士的兜裆裤是为了格斗而存在的东西,身穿丁字裤的男性们,总是比没穿丁字裤的男性们要来得有男子气概。也难怪“丁字裤松绑”这个用词,会被用来表示男子气概的丧失啊。

 

日本内裤的文明开化

自古以来,女人们也同样会身类似丁字裤的东西。当月事来访时,她们就会缠上丁字带状的东西。对女性来说,每月只有一次需要特别穿着内裤,以达成机能性的目的。其他的时候,女性只需要用腰布覆盖住下半身即可。

日本初次引进这种“陷入两腿之间、紧密贴合住性器官的布料”的概念时,让保守派人士感到相当震惊。这一小片布料紧密地贴合性器,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在对性器官窃窃私语——正如同他们禁止良家妇女骑乘脚踏车一般,他们对于女性穿着内裤一事也感到相当忧虑。更早的时候,女性的内裤是宽松的灯笼裤样式,并不会紧密地贴在身上。

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年间,大众消费文化大放异彩,许多知名的和服店接二连三地转型成百货公司。同时,店家也开始雇用女性店员,取代过去的男性小学徒。这也成为 OL(office lady,职业妇女)的前身。白木屋百货公司曾经发生了一场火灾,当时有许多穿着和服的女性店员拒绝从消防车的梯子爬下来,因此被烟雾给呛死了。

据说这是因为火灾现场挤满了许多看热闹的群众,她们羞于在万人的注视之下,被一窥下半身的风光。这个事件,也证明了当时许多女性都没有穿着内裤的习惯。只要穿上和服,内裤对她们来说就属非必要之物。事实上,我的祖母出生于明治 19 年(西元 1886 年),她到过世为止,除了衬衣之外,从没穿过内裤这类的内在衣物。

是否为了突显而隐藏?

这片紧密贴合于私处的小布块——接下来我们就称之为“内裤(panties)”吧——看似在一夕之间席卷了全世界,并且似乎也侵略了日本的女性。短短不到半世纪,这小布块的面积逐渐缩小,从比基尼到高腰开衩型,几乎已经接近卫生带的原型了。演变的极限就是脱衣舞娘的蝴蝶型内裤。脱衣舞娘的蝴蝶型内裤,是最后为了被褪去而存在的东西。在被褪去之前,它只为了彰显性器官而存在。如果不是为了突显而隐藏的话,蝴蝶型内裤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女人的内裤,以及男人对女人内裤的幻想,似乎都在于它挑起了人们对“它所隐藏的东西”的想像。因此,看着穿着内裤展现姿态的型录,会比直接看到裸露的女性性器官还要来得更猥亵和性感。这是因为,想像总是远比现实要来得丰富。所以对于内裤抱有恋物癖(fetishism)的男性们,比起那件内裤本应包裹的现实女性躯体,他们更爱的是偷来的内裤本身,亦即——那件内裤所挑起的男性幻想。

推荐阅读:女性主义坏教欲:第三波女性主义的情欲书写

日本有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性器官或耻毛这种伦理规范,没想到这反而造成了猥亵的成人书籍在日本泛滥。就算是习惯了美国那种露骨风气的人,看到日本的成人书籍还是会感到猥亵。透明的内裤、若隐若现的隙缝,比真实的女性私处还要“色情”。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性器官,而是他们自己的欲望。

女性的性器官是他者

对女性而言,女性性器官是他者。当然,我认为男性性器官对男性而言也是他者,但是那是指“无法控制(out of control)”之意的他者。但是女性性器官是他者的意思,指的是属于他人的他者。

属于他人的东西变成自恋式执着的对象,是否代表着女性切断了他者的回路,也就是说藉由切断他者的回路,使得男性绝对无法到达,因此达成了百分之百自我满足的女性极致的自我性爱呢?又或者是女性与他者回路可以完全的同化,而达成了自我物化的极端呢?事实究竟为何,无人可知。

色情作家对于女性性器官的描写,是非常罪恶的。当然有美化总比没有美化的好。在尚未美化之前,女性对于性器官的价值观,是认为女性性器官是很“丑陋”的东西。有的人还会认为,不想要让男性看见这么丑陋肮脏的东西。所以不光只是因为害羞,更是因为不想由于肮脏的东西被看见了而被讨厌。她们会认为,不想让人觉得:“明明是长得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子,身上竟然会有那么恶心的东西,真是讨厌。”

但是另一方面,男孩子却对看见女性的性器官有着强烈的幻想。甚至有女孩子因为男朋友要求想看,但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方看,而感到非常烦恼。因为不想被对方看到,因此一直以来总是在灯光阴暗的地方发生性关系,这下子对方竟然提出想看的要求,实在是让她心里很抗拒。(推荐阅读:我不是生育容器!这场 TED 演讲告诉你,怀孕女人也有情欲

女性的性器官实际上并非是漂亮的嫩粉红色,多多少少都是有点暗沉的深色。有许多关于女性性器官的神话,说处女的小阴唇是粉红色的,一旦失去处女之身后颜色就会变深,不过那全都是胡扯。有一段期间流传了相当多这一类的神话,其实直到今天也都还在流传,所以实际上就有人信以为真。有些年轻女孩子听了这一类的传言便深信不疑,想到自己明明还是处女但是颜色却很黑,因此认真地烦恼着如果被怀疑不是处子之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们会来向我谘询,有的甚至还会对我倾诉觉得性器官很大很突出的烦恼。

除此之外,体毛很多的人当然也会为此烦恼,不过体毛稀疏的人也有体毛稀疏的烦恼。女性除了自己的性器官之外没见过其他女性的性器官,有的女性甚至连自己的性器官都没见过,由于无从比较才会格外烦恼。(推荐阅读:【图辑】阴部重新出道计画:女性私密处长什么样子?

直到近代才开始视性器官为禁忌

这种烦恼是不限年龄的。因为对于性的无知的程度,与年龄无关。我认为江户时代对性器官的执迷(obsession)似乎是比现代还要少的。如果观察江户时代的春画,很明显就会发现,其中有着必须要写生才会画得出来的现实感。这就表示了必定是有女性担任模特儿并且露出性器官。说不定还必须要在一堆门外汉的面前,不过如果要说这些女性是忍着耻辱、咬紧牙根露出性器官,我又不觉得她们是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认为在当时,露出性器官或许是更日常而普通的行为。

江户时代的春画当中,有许多阴户口交(cunnilingus)的画面。那数量真的是多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其中更发人深省的是游客(寻芳客)对游女的口交。一般来说,游客是接受愉悦的那一方,所以游客竟会为了游女的愉悦而付出,这简直就是反过来了。但是游客会替游女口交,看到游女感到愉悦的样态,就觉得这才是道中之人的精髓所在。这种场面经常出现在江户时代的春画里。

推荐阅读:为什么要无限期支持波多野结衣:情欲,万岁

我认为人类对性器官的执迷,在历史上应该是非常新的东西。现在的人视性器官被看见或露出性器官为禁忌,但是我却不认为在江户时期也有这种禁忌。倒不如说对口交的禁止与压抑是近代之后、基督教文明固有的概念。到了近代之后,口交才被视为一种禁忌。我认为就是在同一时期,女性也开始对自己的性器官感到丑陋。当然,这反映出男性认为女性性器官是丑陋的想法。明治时期出生的人,应该就有很多男性从未和妻子口交过。甚至连对娼妇都没有过吧。所以当时没有口交经验的人应该相当多。

但是仔细想想,这种人很传统吗?那也不见得。因为在那之前或在那之后,都没有任何对口交的禁止。像维多利亚时代那样的性的近代化,在日本只维持了一个世代,也就是半世纪左右。现在七十多岁的人的性生活,无论男女大概都是如此吧,那个世代的男性都觉得女性的性器官是很不洁的,而女性也因此而感到很羞耻。

而这种概念被色情作家们美化了。在仍被认为是不洁、肮脏的时候,女性虽然仍羞于示人,但是一旦被美化了之后,这下子又会拿被美化过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玫瑰色私处作为自己比较的基准。这么一来,女孩子们又开始烦恼了。这整个状况好像是完全被翻转过来一样。

色情作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美化女性性器官的呢?也有的人把女性性器官描绘成丑陋的东西。乔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在着作《爱德华妲夫人》当中就曾把女性的性器官称作“破布”。这实在是让人感到相当冲击。在书中,爱德华妲夫人强求男性:“看着我的破布”。创造一个新的范畴,就必须要赋予其一定的价值,而称呼女性的性器官为“破布”,代表着一种必须“直接面对丑陋东西”的论述。

《好色客》理想的女性性器官

其后,透过性革命,人类对于女性性器官的观点也发生了逆转。美国的男性杂志《好色客 Hustler》的老板是赖瑞・弗莱恩特。在《好色客》之前,《阁楼》杂志便以刊登女性的裸体写真而知名。男性杂志里出现的写真女郎,从 1960 年代的性革命开始,在女性的暴露程度上就越来越激烈。《阁楼》杂志越来越多很明显看得见“缝”的照片。不过这个年代还算是比较克制,还停留在自然就看得见的东西就自然呈现也无妨的程度。但是当《好色客》也开始加入市场战局,互相厮杀之后,就采取了露骨又下流的手法。

他们会让模特儿张开双脚,拍下以手张开性器官的照片。比较起来,《阁楼》杂志还算是比《好色客》高尚的呢。于是就出现了裸体模特儿(pussy model)这种行业。理想的私处的形状、缝的长度、颜色等等,就是成为这种模特儿的条件。模特儿不光只是要有美丽的肢体,甚至还被要求要有美丽的私处。

虽然并不是因此就有了某套标准,不过在选择模特儿的时候,性器官很明显的也会被列入考量。颜色是不是很暗沉啦、阴唇有没有太大太丑啦、耻毛是不是浓淡适中啦,总之会有几项条件。所以我认为在那个时候,美国人所认为的理想性器官应该是被某种程度的标准化了。

推荐阅读:情欲里纯洁的骚动:我想拍的不是 AV 女优,而是她的真实

当性风俗产业如此露骨暴露性器的风潮越来越盛的时期,《好色客》受到了女性主义者相当激烈的攻击。这时候赖瑞·弗莱恩特是这么辩解的:“《好色客》对解放女性是有贡献的。因为我们对世人传递了一项讯息:女性的性器是值得一看的美丽物品。”

反过来说,赖瑞・弗莱恩特所说的话,也证明了在《好色客》之前,一般人都认为女性的性器官是不足一视的东西。所以在某个时间点,女性的性器官从不能见人的东西,转变成能够见人的东西了。尽管无论女性的性器官究竟能不能示人,对男性而言,女性的性器官确实都是最大的性幻想的对象,不过这种从负面转变成正面的翻转时期应该是七○年代。究竟是因为女性的性器官令人不愉快因此想看,又或是因为很美丽所以想看呢?无论是哪一种,对女性而言都是一种压抑。自从出现了理想的女性性器官之后,就有许多人开始烦恼自己的私处并不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