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淑靖读《没脸的人》,爬梳白色恐怖历史,看见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脸被抹平的史实,挖掘真相只为更坦荡地活出崭新世代。

最近,我跟先生很认真地在研读台湾的历史,尤其是日本战败后到国民政府接收台湾的这短短 5 年,那是台湾人从绝望中重新看见希望,然后又再次跌落深渊的 5 年。

国共史、然后日本史、越战、韩战、苏联、蒋经国、蒋中正、袁世凯、孙文、二二八、白色恐怖、中美共同防御、德国转型正义⋯⋯这些缠缠绕绕,从各种不同角度切入的史观,都无法一言尽诉,为何台湾(中华民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却像是不存在一样。一部不合时宜的宪法、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国号、一个不被承认的国家以及刻意被抹去的历史,以及被称为伟人的虐杀者。

施蜜娜,施明德之女,生于 1998 年,逼近千禧。最着名的事迹,就是在太阳花学运时,于立院墙外喷下“当独裁成为事实,革命就是义务”的口号,成为太阳花学运中的精神象征,那一年,她 16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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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岁开始,她退出教育体制,开始自学,15 岁那年,她与自己的妹妹施笳,还有柯建铭的女儿柯涵文,参与富邦基金会所举办的青少年发声计画,到国家档案局去翻阅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后难者的资料,才意识到,有这么多在那个时代死于监控、诬陷、定罪为意图叛乱国家的人。他们的名字,刻意地被历史噤声,而那些告密者、行刑者,却都没有留下任何的资料,似乎这样的罪恶,无从翻盘,更难以追究。于是失去历史的国家,成为一个“没脸的人”。

坊间写二二八及白色恐怖的书,为数不少,但为何对她的书写,有扎心之感,来自下面的一段话“1930 年出生的人现在 86 岁。当 1960 年代监狱里正如火如荼地刑求虐待着政治犯时,他们 30 岁。那些负责对囚犯施以酷刑的人,恐怕就是这个年纪。实际上来说,负责行刑的人应该不是台湾人,比较可能是出生在中国的外省人。”而她说的,并非一种推测,而是一个发生在我家庭里面的血淋淋的事实。

我的叔公,来自福建长乐,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我们家同住。他很寡言、一生未娶,讲着口音浓重的福州话。妈妈说,叔公很可怜,年纪轻轻就被抓兵,在马祖当了 5 年兵,连薪水都没有,后来到台湾就守海防,在我出生前几年退伍,就做着打扫这类的杂工,领着微薄的退休俸。以前,我一直觉得叔公好可怜,为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回不了家,一辈子没结婚好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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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因为跟马祖文化局合作,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我叔公在马祖的那个兵种很有名,叫做“东海部队”,虽编为国军的一只,但是却没有薪饷,要他们自己去抓敌、甚至强夺海上船只,才能度日。但其实他们根本不能算是兵,是政府在沿海抓了一群地痞流氓、游击队,派了军服就叫他们去保家卫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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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一直以为我叔公他们就是被这个时代牺牲的一群人,到老了国家也没有给他们一个好归属,仗不打了,家也没了。但到了今年的母亲节,我跟母亲要了关于我叔公生前的证件,想要多了解关于他在东海部队的资讯,才发现,原来他在当年东海部队解编之后,并非被政府扬弃,而是进了白色恐怖年代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单位“台湾警备总司令部”。

我看着他的任官令上,大大印着“彭孟缉”三个字。我才惊觉!因为无知,我一直浪漫的以为叔公的寡言是因为想家,但或许,在他晚年,他总是睁着雪亮警戒的目光与不轻易开口的沉默,都是警备总部留下来的习性,午夜梦回时不知是否曾为一生直接或间接害死的那些人忏悔不已。而在这个充满感恩的母亲节夜里,我的身分也从受害者的后代,摇身一变成为加害者的后代。

“此时此刻如果他们还活着,生活在台湾,我只是想看到他们的脸庞。我只是想知道一个施虐者会长什么样子。我想我会悲伤地发现他们长的就像一般的老人,谈的就是一般的孙子,等待的也是一般的死亡。”

当施蜜娜这么写着时,我很想跟她说,妳说的没错,他们真的平凡的就像一般的老人一样。我们跟他在一起生活了 20 几年,从来不曾听他说过这段历史,连他的任官令也被视作机密从未曝光,直至过世十数年之后。在他离开之前,没有人向他声讨过正义,甚或连跟他住在一起的亲人,都不晓得他是否刑求过那些在白色恐怖时代里消失的人,而那些受害者的晚辈可能就是我国小的同学,我跟他却都毫不知情。

我们就在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脸都被抹平的童年里长大,长大之后我们分辨不出谁是应该被谴责的,而谁应该享有荣耀?因为在白色恐怖的夜里,好人被关在牢里,而坏人正过着平静自由的小日子,邻长里长或是学校,靠着告密了邻居,升官发财,享有了那个人的田产。而谁也不说,在权威下我们默默学会的技能:贪婪、自保、敌视、虚伪跟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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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蜜娜一书对生存的说法是绝望的,“动物没有记忆,只有经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父母都曾是动物,他们交给小孩一生的经验,教会他们残忍,却不教会他们爱。如果这些父母是会爱的人,在白色恐怖里他们就不会存活下来。”她身为出生在千禧年之前的世代,没有经历过这些被迫沉默或是非颠倒的年代,于是她更加有穿透力的洞见了累世留下的虚伪与迷雾,在这个麻木的国度是这样迷惑着人们,继续拥抱小确幸的生活下去,不要问得太多,这个社会还要靠着乡愿继续和谐下去,追究是一种恶毒的行径。

“白色恐怖最根本的运作逻辑是以存活为最高价值的理性。在这个理性底下,所有阻碍生路的都可以被放弃被背叛被移除。爱情就是,亲情也是,友情也是,义气也是,同情也是,细算到最微不足道的感受都可以在适当的时机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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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一个自诩为自由民主的国家里,我们还是存在太多殖民及戒严时代留下来的遗毒,相忍为国、粉饰太平、官官相护、阳奉阴违、敷衍草率,不实事求是,经济发展永远重过一切,功利主义也掌握了教育,过于单一的价值取向,阉割了其他想像的可能,勒毙了寻求真相的勇气。真正的英雄被遗忘,因告密而得利的人享有尊名,而我们不问是非的活着。

“好好地活着。好像我们从白色恐怖到今天,丝毫没有改变。人们在独裁者的枪口下屈服了,因为他们要好好活着,尽量把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拖得长,越长越好。如今不再有人拿着枪让我们屈服,而我们却让自己跪下了。我们只求好好地活着,彷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我们心中持续滋养着懦弱。”

这个社会还是服膺在权威之下,如果“依靠权威可以让人带来利益”“不反抗以求自保”“不特立独行才不招致祸害”的心态还是普遍的存在,那白色恐怖时代并没有真正过去。继续活下去的价值,大于所有可能招致死亡的对抗、理想、勇气及正义,因为充满反抗精神的人物,早已在那个权威的时代死去,留下来的,都是阉割过的思想与人生。

“白色恐怖是一个放任人被虐待的时代,现在是一个放任人不负责任的时代。”

而时代在流转,1987 年后出生的人,已经离开了戒严时代,她们的心中有着天然的自由,如果父母亲不强加过去遗毒的权威思想,用保守懦弱的目光替孩子选择未来,1990 后的世代,应该有着带领整个国家脱胎换骨的自由力量才是!如果我们肯面对真相,如果我们肯扬弃谎言,我们愿意将“独立”还给我们的孩子跟这片土地,让他们能够自由的去发声与承担自己的命运,才有办法真正走出白恐怖所罗织的心灵阴影,勇气让生命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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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蜜娜,18 岁,该是念大学、谈恋爱,在意着自己是否够漂亮的年纪,她却更多的关注我们的国家是否历史被掩盖,人格被消灭,声音被阉割。或许因为她有位在政治的黑影下选择反抗与孤独的父亲,或许因为她 10 岁后就离开了这个党国为我们设计的思想体制,选择自学,选择用自己的观点探索属于这个国家该有的真相。于是她以勇敢与澄澈,写下这本《没脸的人》,以捍卫那些庞大却可能被国家机器注销的历史真相。

身为一位加害者的后代,我衷心支持她绵长的追问。只因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在这一代,解开国家的身世之谜,而得以充满尊严的长大,平等而无惧的生活在这世上,不做没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