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第一位女性化学博士——克拉拉的敞亮与殒落,不畏艰难突破性别成为当代女科学家,却因家庭失去志业;丈夫哈柏的毒气研究,更令她以死表态,后世成为反核、和平运动的代表人物。

读了 Philip Ball 的《为第三帝国服务》(Searving the Reich,麦田出版)一书,确实是本好书,生动描述纳粹时期的科学学术发展及与政治的共谋状况,读了后当更能深刻知道犹太知识份子当时面对的困境。这本书主要处理的是 3 个诺贝尔奖得主:德拜、普朗克、海森堡。不过,我特别注意的是另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哈柏(Fritz Haber),或者说,哈柏的妻子。

有关哈柏,《为第三帝国服务》这么介绍 :

“哈柏对于德意志帝国一直很有用处。正如普朗克对希特勒所说的,他不仅发明由氮转化为氨的制程,氨对于炸药来说是重要的先质;他也策划了生产氯气的化学武器。没有人能够指责哈柏在化学的军事应用上缺乏贡献。就在氯气于 1915 年用于伊普尔的战场上后不久,他出发到东部战线去监督它的使用——他出发前一天,他的第一任妻子克拉拉(也是化学家)用丈夫的军用手枪自杀,自杀原因显然是对于丈夫的研究方向感到羞辱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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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位自杀的妻子印象深刻,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是在开往波兰弗次瓦夫(Wrocław)的火车上,或者该说开往布雷斯劳(Breslau)。

她名叫克拉拉 ∙ 茵莫瓦尔(Clara Immerwahr),出生于 1870 年,与她的先生都是弗次瓦夫人,当时这座城市还属于普鲁士领土,称为布雷斯劳。克拉拉出生时的布雷斯劳,犹太人人口不少,文化及学术鼎盛,历史上总共出过 9 个诺贝尔奖得主,其中 4 个是犹太人,除了哈柏外,还包括后来法兰克福大学医学院创校者 Paul Ehrlich、物理学家 Otto Stern、经济学家 Reinhard Selten。

这座德意志文化名城,德意志帝国领土上第 3 大城,二次战后被去德意志化,成为完全的波兰领土,不管是政治上或文化上皆然。现在只有德国称它为布雷斯劳,一般都以波兰文称之。

当这座城市还叫做布雷斯劳时,有一所历史悠久的好大学,布雷斯劳大学(Schlesische Friedrich-Wilhelms-Universität zu Breslau)(发现阿兹海默症的阿兹海默医师晚年就在这里担任医学院正教授)。来自犹太人富有家庭、父亲为化学博士的克拉拉,就进入这间大学,并于 1900 年以极优秀成绩取得物理化学博士学位,成为该校第一位女性博士,也是德国第一位女性化学博士、及最早取得博士的前几位女性之一。据说她之所以从少女时代开始就立志读化学,除了父亲的教导,也因为读了 1806 年英国科普作家 Jane Marcet 女士写的《化学对话录》(Conversations on Chemistry. In Which the Elements of That Science Are Familiarly Explained and Illustrated by Experiments;德译 Unterhaltungen über die Chemie)。


克拉拉|图片来源

之所以到 30 岁才取得博士,不是因为她读书研究太慢,是因为普鲁士教育法令直到 1896 年才允许女性进入大学以旁听生身份上课。克拉拉一等到这个机会,立刻进入大学读她最爱的化学,但是当时并不容易,因为许多教授还是不愿意指导女学生,一位教授甚至对她说:“这位年轻小姐,我对精神上的亚马逊女战士不感兴趣。”在不被欢迎为旁听生的情况下,1897 年法律改了,女生也可考中学毕业会考(Abitur),她立刻去一家男校高中考试通过(当时还没有女校高中),才终于取得正式学生资格。之后开始了加速的人生,短短 3 年内成为该校第一个女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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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永不放弃的斗志,使她写下了历史——也许教授说得没错,她真正是个精神上的亚马逊女战士,不管任何社会环境及法令的限制都阻止不了她。1900 年 12 月 22 日口试那天,地方报纸甚至刊出了新闻:“我们的第一位女博士!”报纸也引述了化学系主任的话,表示克拉拉突破一切艰难取得博士学位,以其榜样证明了科学应该突破性别、种族、信仰、国籍的差异,对每个人都欢迎。

但可惜这只是理论。她的人生并未持续加速,未被科学所欢迎,她对物理化学的热情在结婚后被迫停滞。博士毕业后她在指导教授那里担任助理,在一个研讨会上遇到了化学界年轻的明日之星——因为无须面临女性求学种种障碍,早就一帆风顺成为卡尔斯鲁尔编制外教授的哈柏。隔年,克拉拉与这位犹太人化学家结婚。

她原盼望,在有了家庭之后也能够继续科学研究,然而哈柏也是个极有天赋、又有企图心的化学家,要求克拉拉必须顾好家庭、扮演教授夫人角色,在这种压力下,克拉拉想兼顾家庭与学术的希望落空,这位当时德国最聪明的女性头脑之一,这位科学的女战士,于是被迫成为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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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 年,哈柏在卡尔斯鲁尔取得正教授职位,隔年克拉拉写信给当年的博士指导教授,说哈柏越是有成就,她便觉得自己失去的越多,整个人只能被最深沉的不满(die tiefste Unzufriedenheit)所填满。在她留下的文字记录里,可以明确看到她多么忧郁,这段婚姻如何要求她奉献、宰制着她并毁了她。


哈柏|图片来源

克拉拉就这么被囚禁于家庭中多年,1911 年哈柏被征召到柏林去,以建立威廉皇帝物理化学及电子化学研究所(Kaiser-Wilhelm-Institut für physikalische Chemie und Elektrochemie),克拉拉跟着赴柏林,在柏林她变得更不快乐。1915 年,她得知哈柏的化学研发被用以作为战争毒气大规模屠杀敌人时,多次向哈柏提出抗议,未被理会。那一年 4 月 22 日,德军在比利时西方战线一天内屠杀了 18000 个敌军,用的正是哈柏研发的化学毒气,得知此骇人消息后 11 天,5 月 2 日她吞枪自杀,就在 45 岁生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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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班我乘坐的驶向布雷斯劳的火车上,贴着多张波兰文及德文双语海报介绍布雷斯劳的历史名人。哈柏这位诺贝尔奖得主自然是其中之一,而在他的海报旁边,就是克拉拉的海报,上面写着:

“克拉拉 ∙ 茵莫瓦尔,1870 年生于布雷斯劳,1915 年过世于柏林。化学家,毕业于布雷斯劳大学,第一位德国女性化学博士。为抗议其先生哈柏在战争毒气使用上的学术领导贡献,自杀。”

2 张海报,2 种面对战争的态度,2 种命运。而她的死谏,并未阻止哈柏继续研发毒气。

克拉拉不能成功阻止她丈夫,但并没有被遗忘在历史里。哈柏创立的研究所,现称为马克斯普朗克学会之弗里兹哈柏研究所(Fritz-Haber-Institut der Max-Planck-Gesellschaft),所内花园竖立着纪念她的石碑;德国第一电视台(ARD)拍摄了关于她的电影;德国多座城市都有以她名字命名的街道,多所大学颁发以她为名的科学奖,国际防止核战争医生组织(IPPNW)也颁发同名奖项给反战、反核卓有贡献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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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形象一直被德国和平运动、反核运动召唤,而各种关于学术与政治、军事关系的研讨会里,她的名字也始终徘徊不去,提醒世人科学研究应当具有的伦理责任。

今日我们不只记得哈柏,也记得克拉拉。今年美国改编自真人真事的电影 Hidden figures,呈现了早年冷战时期黑人女性科学家在太空总署里被排挤的困境,其中一个角色为了成为从无黑人女性可以担任的工程师,不得不提起诉讼,要求法官改变保守的州法让她可以去读男子夜校。这种永不屈服的坚强,我们在 19 世纪末那个女博士身上已可看到,只是不能不感叹,时代的不同造成了克拉拉仍必须在家庭里囚禁她科学的灵魂。

其实今日,这个各种违反国际法的屠杀手段仍然被用在全球战场上的时代,这个科学似乎无所不能、其伦理责任因而更无比重要的时代,这个女性终于能够走出家庭的时代,比起哈柏,我们更该记得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