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追思会,看见时代的盛大衰退,生命的脆弱无常,面对生命最终无人能够相伴照护,作者遥想着同志的人生路如何能走得更安稳些。

文|廖梅璇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参加她外公的追思礼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见到阿公,他是个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铮铮铁骨撑起日式教育传统大男人的威严,只对外孙女温颜软语。女友幼时跟阿公阿嬷住,独占老人的疼宠,与其说是外孙女,更像老来生的屘女。阿公中风后,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养院,女友和我时常去看他。我看着阿公逐渐衰朽,直到某个深夜接到他过世的消息,享寿 90。

追思礼拜当天,女友舅舅开车载我们一行人到教会。女友母亲打开车门,按住纷飞灰发,眼角皱纹蚀进发鬓。我知道她是紧张的。她出身南部仕绅家庭,上一辈在日本时代便纷纷前往日本留学,为家族注入进步气息,并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谨教养。到女友母亲这一辈,形容举止仍散发着旧日大家风范,像日光静静停驻在善本书上,虽然眼看就要翻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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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轶闻都是听女友说的,我认识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妈表弟表妹,但没出席过大家族亲戚聚会,只见过姨婆舅公们的照片。毕竟要对亲戚介绍我们的关系,太不方便。

不方便,尽管我们已经同居 11 年,我和她的关系,仍是不方便公开的真相,脱离了伦理学范畴,逾越了对性别与爱情的想像,甚至没有一个称谓来界定归类,嵌进亲属网络,焊进家族树图谱。过去顾虑女友,我也回避掉家族相聚的场合,独自在 2 人蜗居的公寓等女友回来,听她描述亲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种奇特的心理驱使我告诉女友,我想参加阿公的追思礼拜。我想亲眼见识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们爱情的史前史。同时,我觉得即使没公开出柜,光是在家族聚会现身,就是一种对抗沉默社会压力的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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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于是跟母亲说,阿公过世前几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数比其他亲戚多,理当拥有追悼的权力。她说,假使亲戚问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说是朋友,他们能领略就领略,不懂也无所谓。我能理解女友性格里缺少出柜戏剧性的壮烈,对“朋友”的称呼却略有不满。尽管我的性倾向让我背离人群,潜意识还是渴望得到认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认同。

但我不想为此跟女友唠叨。阿公阿嬷于她比父母更亲。阿嬷几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离开了。有些深沉的哀伤是只能一个人浸沐,不容侵扰的。

我们鱼贯走进教会,工作人员在每个人衣服贴上金色十字,一人发一本追思录,里头集结了亲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多年来努力在信仰与女儿同志身分的冲突间保持平衡,爱屋及乌极照顾我,但她所属的教会有不少反同声浪。我低头瞅着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觉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误标成上帝的纯洁羔羊。

会堂有 3 排座椅,中间一排前 2 列是家属专区,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妈表弟表妹坐第 1 列。我坐第 2 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边坐着弟弟弟媳侄女。我将脖子缩进大衣里,翻看追思录,尽可能保持端凝姿势,像一个宴会里生疏面孔的客人,尴尬但不失庄重,让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觉得这人有坐在这里的正当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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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人声渐嘈,我转头望去,门口涌进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过来,挤在过道,握着女友母亲和舅舅的手。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半两鬓灰白,多年不见,久久凝望着彼此沟壑崎岖的脸面,比对记忆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杂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们的孩子,虽与女友同辈,年纪相差 10 多岁。家长拉着儿女向亲友介绍,亲戚们知晓身分后惊叹声四起,拉过手端详年轻脸庞,搜索其间流逝的恒河时光。

寒风一直从门口灌进来,空气却微微稠密起来,亲戚们克制的亲密与关怀让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约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绅家族教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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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让出一条路,一位个头大约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缓步走来,积霜白发下,脸庞枯缩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针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对我悄声说:“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仅存的同辈人。亲戚们簇拥着她,自报家门,提点老人自己是谁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二妗婆含笑频频点头。冷空气里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辈婚礼,就是长辈丧礼,黏合家族团圆。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个人,夹在最前头两列长椅间,像凸起一颗疙瘩般触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声猜测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来历。我想起一些广为流传的故事,比如告别式上出现一张可疑面容,事后家属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这类家族仪式让人分明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绷着一条线,划分内外区别。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时,我转过头窥看后头。不巧二妗婆与我对上眼,她凑近一个亲戚,眯眼不确定地低语:“啊⋯⋯这是啥人的查某仔?”亲戚定睛看了我一会,摇摇头。她们的对话虽轻,仍清晰传入我耳中。我寻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亲戚致意,脸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谨,瞬间拉远了我们的距离,很明显的,她是这家族的后裔,而我是冒失闯入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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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妗婆转头问其他人,对方似乎没听到,也就算了。我脸颊微微发烧。在寒流中,女友家族体内基因相似的血液蒸腾成热气,笼罩着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里,倚赖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着女友家人上车时,期待能摇撼异性恋体制的勇气消瘪了,我觉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亲友大致到齐,坐满了教会。唱诗班上台唱了两首诗歌后,换一位传道上台,对台下诸亲友讲述阿公生平。亲戚们逐渐对冗长的讲词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声和轻咳窜了出来,下意识抗议传道作为家族外人,垄断追怀故人的宝贵时间。

耳边刮着传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养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风后,后半生记忆随着脑血管爆裂坍塌,只余下关于故乡的断垣残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脚踏车,和坐在脚踏车上挥舞着小胖胳膊的外孙女。他的短期记忆力趋近于零,话传到耳畔还未成形便消散,我们得重复好几遍,他才勉强吐出几个破碎词汇回应。女友想引阿公多开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来看过他。阿公总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说:“按呢喔?”

有一阵子阿公血液钠含量过低,常处在昏睡状态,我们就坐在床边,听纱窗外收音机传来哀愁的台语歌,等他醒来。点点老人斑从阿公稀疏白发下的头皮蔓延至浮肿脸颊,眼缝张阖间剩下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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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安养院的次数多了,负责照顾阿公的印尼看护认得女友和我,不避讳在我们面前掏出阿公的阴茎,替他排尿。澄黄液体潺潺流入尿袋,那阴茎不过是一截干燥的肉,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性。我非常震动。阿公一生脾气倔硬,临老却不得不驯顺地任人摆弄。

看护常帮我们把阿公从床铺移到轮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装在干瘪皮囊里晃动,随看护动作撞来撞去,却又出乎意外沉重,看护一时扛不住,一截身躯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轻,棕褐手臂一使劲,就把阿公稳稳抱起,塞进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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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病晚期,阿公喉咙时时滚动着痰糊,他会伸出裹着手套的手,颤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赶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皱着眉,抖着下颔赘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着龅牙,像鼓鼓含着满嘴的话,说不出口。

我望着女友拉着阿公的手,她遗传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孙两人脸对着脸,有那么一瞬,我错觉阿公的枯败面容贴覆在女友脸上,干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姜。我悚然意识到,我和女友一直游离于世俗的亲属网络外,等我们老了,没有子嗣,没有亲友的扶助支撑,是否四顾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

女友母亲每天来安养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无法自主行动的屈辱,频频萌生死念。当我和女友年迈,如何承受孤立无援的凄惶?我和她,我们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会让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痒,无暇回应爱,慢慢将相处变成炼狱,恐惧像一根粗茸猫尾,在我心上扫来扫去。

但某个阳光爽暖的日子,或许是空气里与南部故乡早夏相仿的气息,唤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询问女友多少岁,又问我的年龄。30 几啦?嫁了没?还没喔?阿公点点头,立刻洒漏了记忆,继续问同样的问题。为了让阿公能留住丁点讯息,我们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说,你没嫁,你嘛没嫁,你们住作夥?阿公的浅色眼珠一如晴空,没有丝毫云翳。好,好,按呢好。他点点头。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会意过来,阿公是说,我们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侦测我们关系的长辈,说两个人互相照顾也好,来缓和触探到同志话题边缘的尴尬。他只说,按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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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诗班歌声静下,终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亲上台,抚抚灰白卷发,指示投影机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张年轻清俊的模样在场谁都没见过,认识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岁月跳接到中年严肃刚直的阿公,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端详,眼神透出对第一个孙辈,一个美丽新生命的惊奇。接连好几张照片都是女友2、3岁时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双腿挂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着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丝笑意,与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应,笑开 30 多年前的湮黄时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来,我掏出一叠卫生纸给她。

一幅幅照片掠过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练一遍历来的家族聚会,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说过无数次,回忆中长辈风华正盛的样貌。阿嬷姨婆穿着温雅日式套装掩嘴巧笑,舅公们神采奕奕,女友母亲和表姨们彼时仍是时髦少妇,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边。会堂呜咽声四起。老一辈身上流动的家风,一种矜持的自傲,已随长辈先后过世流散,而浸淫在这氛围中长大的女友母亲与姨舅那辈人,正迈入黄昏余晖。旁观众人的伤怀,我思索着,我与生于这家族的女友相恋,我喜欢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养,但我究竟是个外人,我从未参与过他们的言笑晏晏。隔着距离,我体会到他们对旧日繁华的乡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为一名女同志,如何温和叛离了她所依恋的传统,坚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径,而突破藩篱,恰是 60 年前长辈从日本带回的新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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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了,神的开始,我们有限,神无限……万事都有定期定时,唯有父神知道。”最后一首圣歌响起,阵阵冷风彷佛被时间的压力灌入会堂,扫过每处蒙尘的角落,扑灭生命种种可能。我的视线随着歌声拔升至穹顶,赫然见到上帝的双眼凛凛俯瞰众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局限在各自的位置,无所遁逃。我闭上眼,感觉层层衣物底下的身躯骤然老去。

再睁开眼,阿公饱经病痛折磨后的宁静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厉凝视。

唱诗班下台。亲戚们再次拥上,围着女友母亲和舅舅握手拥抱,二妗婆的冷银白发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间,似乎斑驳了些。

三姨婆的两个孙女来找女友致意,两姐妹眼眶泛红。去年她们的祖父和父亲相继过世,两次告别式女友都去了,今年 3 人又在同样场合碰面,下次相见可能又是丧亲之际。我看着 2 位表妹轮番拥抱女友,数算她们的年龄,也过 30 了。我们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将尽,才在一次次葬礼中逐渐长大,认知到衰老与离别,时间不可抗逆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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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结束,女友母亲与舅舅站在教会门口送客,亲戚陆陆续续散去,撑伞走进绵绵细雨,泯然于灰蒙街景,再也分不清谁是谁。我走出教会,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丝被风斜刮进大衣领口,我把手插进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团卫生纸,湿黏半干。

走回家时,经过安养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经空了,看护或许正在为另一个老人导尿,床边不知是否摆着同一张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飞砂走石中结伴匍匐前进,望不见终点,前头长辈背影一个个佝偻着走进烟尘,回首后方却空无一人,只有影子忠诚尾随。

还好现在我们要回家了,我们两人的家。将来有天我们或许拐个弯,再走进安养院,躺卧在隔邻两张床上,在病痛的囹圄里,凝视狱友亲爱熟悉的脸。再后来,我们会同往那处。我和你一起,便不会太害怕。按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