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星桦谈异男眼中的女性主义,从历史里被遗忘的女性身影到同性恋议题,他说,这些议题的发生皆因站在社会给的框架里去思考。

今天以一个男性的身分,来跟大家谈谈男性和女性主义的关系。其实这个讲题有点尴尬:女性主义干男人屁事啊?

我念研究所的时候,访问过一个澳洲的男性学者,叫雷金庆。他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90 年代的时候,他写了一本书,谈《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些作品,怎样去表现男性的情感、男性的特质。书出版后当然引起回响,但也导致一个困扰,就人家老认为他是 gay。好像一个男人特别关心性别议题,那他肯定是个 gay。

这不只是他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我不只是个男性,而且实际上是一个异性恋、顺性别的男性。所谓顺性别是相对于跨性别而言的,跨性别指的是出生时生理性别和性别认同不一样的人,那相对的,生理性别和性别认同一样的人就是顺性别了。“男性”、“异性恋”、“顺性别”这几个标签加在一起,几乎就是一般社会眼中最主流,甚至是最优势的性别了。那我们这种人没事干嘛谈什么歧视,谈什么弱势性别咧?是不是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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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性本恶”的观点就是这样的:这些谈女性主义、表现得很政治正确的男人,不过就是在摆姿态,搏取美名嘛。另一种极端是说,就真有人这么好啊,就是有人道德高尚,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我不否认这两种可能性,但它们跟我个人经验离得还满远的。

我是 1990 年出生在台北的都市小孩。从幼稚园到小学,到国中,我都是一个非常害羞、非常内向、非常文静的小孩。我记得在我 7 岁的时候有一天,有个老师跟我说:“星桦,你好文静喔!”旁边另个老师马上纠正他:“哎呀你怎么说他很文静?文静是形容女生用的,你应该要说很斯文!”但是,这两个词要表达的内容明明是完全一样的嘛。后来回想,很可能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这个社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性别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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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实际上也是。例如,我一向比较柔弱,成长过程里各式各样要“man 一点”、“像男孩子一点”的提醒也是少不了。当然日后我就发现,有类似经验的人其实很多,多到你必须怀疑不是自己出了问题,是这个社会分派给男女的角色本来就有问题。

“性别圈”里有个很着名的故事是这样的:在 2000 年 4 月 20 日的早晨,屏东高树乡一位 15 岁的少年在音乐课的下课前 5 分钟去上厕所。5 分钟之后,其他同学去上厕所,发现他倒卧在血泊里。没有人知道那 5 分钟发生了什么事。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在厕所滑倒,但因为那时厕所没有人,所以延误了送医,后来就没有办法抢救回来。

这个少年叫叶永鋕。他之所以要提早 5 分钟上厕所,是因为他就是那种非常阴柔、非常女性化的男孩子。他妈妈说他会做菜、会打毛线,而且做得很好。但是直到他出事,他妈妈才知道原来他连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为什么?因为假如他跟同学一起上厕所,总是会有人要脱他裤子检查小鸡鸡。 叶永鋕在台湾的性别平等教育史上是一个非常知名的例子。他甚至间接促成了《性别平等教育法》的立法。叶永鋕当然只是一个人,可是因为他的故事,动员了这么庞大的力量,表示他的经验绝对不是单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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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也有很多人,他一出生就拿到“男孩子”的剧本,但他演不好,因为他就不适合这个角色。

透过叶永鋕的故事,你就知道,一个人的性别气质不符期待,很可能不是他个人出了差错,而在于这个世界对他的预设是不对的。这个世界对男生应该做什么事情、女生应该做什么事情的想像,可能是有问题的。

大家知道 computer 要怎么翻译成中文吗?你可能会说是电脑,或是计算机。那再问:你会觉得 computer 比较跟男生有关,还是跟女生比较有关?我想答案应该也很明显,因为事实上今天在电脑科学或程式设计、资讯工程这些领域,确实是男性从业者比较多。

但是,在 20 世纪上半叶,computer 其实是个非常女性化的词。在那个年代,如果你要翻译 computer ,其实应该翻译做“计算小姐”。为什么?因为 computer 曾经是一种职业,就像“会计小姐”是一种职业那样。

20 世纪早期,计算机器还没有办法做非常复杂的计算。但是这时候,科学家还是需要很多很复杂的计算,那怎么办?于是就请一些有数理基础的女性去算。假如你是一个念理工学院的女生,你毕业之后,可能就被人找去当 computer,去当计算小姐。

那为什么后来 computer 后来变成一个偏向男性化的字?因为电脑产业发展起来了,于是计算小姐不再被需要了。电脑产业也因为它的巨大的商业利益、它的军事应用,以及它在科技上的前瞻性,使它被赋予了一个很阳刚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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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般社会对于男女分工的想像:女生就被想像成去做一些比较繁琐的、技术性的、需要耐心跟细心的工作,例如家庭主妇、护士,或是计算小姐。而男性则被期待去做一些创新性的、突破性的、竞争性的或是领导性的工作。当电脑产业变成一个具有创新性、突破性、竞争性或领导性的意涵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男性化的工作了。

但我们都忘了,其实当初那些学理工的“计算小姐”,在电脑科学刚起步的时候是非常有贡献的,有很多演算法和高阶语言,都是由那些担任过“计算小姐”的女性发明的。可是现在谈到电脑的发明史、发展史,她们是被遗忘的一群人。

我们现在在讲性别平等,很多时候我们会直接设想一个未来的场景。好像只有在未来世界可以实现平等、实现多元。但其实历史上出现过很多足以推翻当代预设的性别样态,只是它们被忘掉了。而你一旦看到这个世界曾经这么不同、可以这么不同,你很可能就会想要去改变它,或至少去想像一种别的可能。

我相信在座有不少人是学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是当代社会很重要的知识生产的部门。而它最根本的生产知识的管道,是做实验。要做实验,你要有可观察的对象、你要有可验证的假设、要有可量度的证据,而且整个流程必须是可以重复操作的。这就是科学方法。

于是科学知识给了我们一个印象,好像它是完全客观的,完全可以脱离人的主观,放诸四海皆准的。但是在科学方法开始成形的年代,也就是 17 世纪、牛顿生存的年代——当时的科学家对于“什么是知识”,以及“你怎么样追求知识”的思考,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当时男性看待女性的态度所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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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情说起来非常吊诡。虽然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清一色是男人,但是象征科学知识的神却是个女的。我们今天在欧洲还可以看到一些启蒙时代留下的雕像,它下面说这雕像叫做 “Nature”,然后是女性的样子。她象征的是自然、自然之谜。她是一个待解的谜题。为什么这些全是男性的科学学会要用女性形象来象征他们追求的知识?

你如果去看这些雕像,你会看到它是一尊女体的裸像,然后身上包着一块布。为什么包一块布?因为那块布底下就藏着自然之谜。自然之谜勾引着你去追问它。科学家研究自然,就是要一次次去试探它,最后“解开它的神秘面纱”(我们直到今天都还有类似的说法)。

所以说,当时的男性科学家,其实他们是套用对他们对异性的想像,来理解科学发现的过程。所以我们就看到,科学的知识体系的形成,是有一个历史的脉络在。科学是一套观看自然的方式,而这个观看的方式,更多是呼应男性的经验,而不是女性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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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除了性别的观点之外,你也可以从后现代的观点、技术史的观点或殖民史的观点去辨识出科学知识的暴力性。比方说,科学的世界观更多的是跟所谓现代化的、殖民者的生存经验呼应,而不是跟前现代的、被殖民者的经验呼应。

这些东西今天没办法细讲。我并不是要指控科学知识充满偏见、不能相信。我其实非常珍惜科学这套研究知识的方法。但它之所以值得珍惜,不是因为它直接就是真理,而是它是人类经过 300 多年探索、累积,才发展的一套可以对抗传统权威,而且非常有力量的思维方式。但我们也不应讳言它有它特定的历史脉络,有它的局限。唯有看到它的局限,你才可能看到其他知识观点的可能性。

事实上,一个社会抱持了某一个大家习以为常的观点,这件事之所以具有危险性,往往不只是因为它会为我们带来“标准答案”,更可怕的是我们甚至可能连提问题的方式都被预设好、被限定好了,然后就问出一些“标准问题”。

在推动婚姻平权的过程里面,常常听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同性恋到底是不是一种疾病?”我们知道人类历史上同性情欲或同性性行为,是各个文明都有的现象。也就是说,“同性恋”很早很早就存在了。但是,“同性恋是不是一种病”却是 19 世纪以后才问出来的问题。在过去那么长久的历史里面,同性恋从未缺席,但这个问题却是这么晚才出现。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几乎决定了我们看待相关议题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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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上面,傅柯对 17、18 世纪欧洲的研究,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17、18 世纪的欧洲,当然也有同性恋。但是同性恋作为一种身分、甚至一种群体,都还不存在。当时的男同性恋,如果被人发现进行了肛交的行为,它当然也被视为一种罪。就好像你被发现通奸,或者你被发现诱奸小女孩、或者人兽交一样,这些都是一种罪,他跟同性恋性行为是不分的。同性性行为不被视为一种特殊类别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它就跟其他一般的犯罪一样。好比你今天不小心骂了脏话,你犯了错。可是我们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你是一种特殊类别的人。

也就是说,同性恋性行为的这个“行为”,在历史上一直都有的。但是同性恋这个“身分”,却是 19 世纪之后的发明。为什么有这样的发明?因为精神医学的兴起,它要处理性倒错的类型,所以发明了这个身分。也因为有这个身分,我们才会去问说,同性恋是不是不正常的?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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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其实同志运动反过来主动接受了这样子一个被发明的身分,然后把它从一个被病理化的、被赋予负面意涵的身分,翻转成为一个“正常的”身分,甚至把同性性行为“恢复”成一个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很稀松平常的行为。

从这里你就看到,“同性恋是不是一种疾病”、或者“同性恋是不是正常”这样的问题,其实是现代社会才有的问题。历史上的其他任何时刻、任何社会都不会去提这样的问题。因为你先要有“把同性恋视为一种身分”的概念,才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往往我们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以为既然同性恋从古到今都存在,所以以为这个问题是很本质的问题。但不是。这样的提问方式,是有它的特定脉络。它是特定历史脉络下的产物。但我们往往不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困陷在这个问题的框架里面,但是这个问题之所以会被提出,可能比问题本身更意味深长。

其实日常生活也有这样的状况。有一个男性朋友的困扰是这样的:女朋友常问他说,“我会不会太胖?”那怎么回答都不“对”啊。如果你回答:“不会呀,你一点也不胖。”女朋友就会觉得他敷衍、心不在焉,然后就会生气。但如果你回答:“嗯,你真的很胖。”那就更惨,她就会更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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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一直在这样的困扰里面。而且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单一个案,而是很多人共通的困扰。

那个男朋友在这种时候,他会用一种特定的方式理解这个问题,也就是想:“要怎么回答才能过关?”就好像把这个问题当作机智问答一样的题目,类似于“我跟你妈掉到水里你要先救谁?”

但我后来发现,问题的关键很可能不在答题技巧,而是在于社会分派给男女的“合理外貌”的范围是不太一样的。一个女人从小就被迫认知到一个不够苗条的自己很可能是不值得被爱的。

我曾经看过新闻,讲一个肥胖的女性跟一个瘦瘦的男性在交往,然后访问他们。这其实很可怕:一个肥胖的女人得到喜爱,这是不可思议到要上新闻的事情。所以我猜那个女朋友所经历到的“胖”,跟他男朋友经历到的“胖”很可能不是同一件事。当她问说:“我是不是太胖”的时候,很可能并不真的在问一个测量上的问题,而是在表达对外貌的焦虑。你如果把它解读成一个机智问答的题目,当然就没有接到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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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这里演讲,很重要的原因是主办单位想要谈一谈所谓“极端主义”这个社会现象,再因为主办单位认为性别议题跟极端主义有关,所以就设计这个讲座。

我们今天在媒体上听到“极端主义”,最可能它是跟欧洲或美国的右翼民族主义阵营连在一起的。比方说,我们可能会说,川普对外来移民的限制,它经济上的保护主义、很多“美国至上”的思考,代表了一种极端主义的兴起。甚至荷兰、法国都有“小川普”,都代表极端主义的兴起。

但其实“极端主义”这个词很早就被使用。至少在 70 年代,伊朗革命的时候,何梅尼夺权,然后什叶派兴起。当时就要媒体形容他们是“极端主义”。甚至现在很受推崇的曼德拉、非洲民族议会,也曾经被贴上“极端主义”的标签,因为它主张要透过革命的手段来结束南非国民党的种族隔离政策。

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到,“极端主义”最多只是一个分析框架,它并没有办法提供我们太多实质的理解。这个概念本身其实满空洞的,它只是一个相对距离的划定。比方说塔利班政权叫“极端主义”,但搞不好在神学士看起来,你们才更极端啊!

所以要谈全球性的议题,尤其你要用“极端主义”这个框架来谈,你就特别要意识到,你其实是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来框架这个世界。但这个框架的方式,对别人来说,很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这就好比一个男人要谈性别平等,你首先一定要认识到你自己的性别身分所带来的经验是有局限的,唯有你认识到这个局限,你才可能真正看到别人的观点。

我现在要说一句本来应该要在开头说的话,那句话叫做:“很高兴今天能够来到台大演讲。”

为什么这句话要留到现在才说?因为我特别想要提醒,“台大人”这个身分,也是在社会上据有特定位置特定脉络的一种身分。

我自己是台大毕业的,我当然知道“台大学生”在台湾社会有一些特殊的意义。最简单就是,人家会认为你是“菁英”。但有时候,是台大学生自己把“菁英”这个标签贴在自己身上。台大学生往往更容易有那个自信,去说出一些比较高蹈的理想。比方说外面放的活动看板,“Rise to Prominence”,“迎向卓越”。当然不是说你是台大学生,你就一定特别优渥。你也可能刚好就不是。而是说台大学生因为普遍有这样的物质基础,所以他被社会赋予了一个特定范围的期待。

就好比说,你是一个男性。你可能对成家立业没有特别的想法,或者你对理工没有兴趣,你想去学文学、或者你想学护理。这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个社会,会因为你是男生,它就给你一个限定范围的期待,比方说你应该要结婚生子赚钱养家什么什么。所以说,不同的性别身分,这个世界编派给你的角色是不一样的。也因此,你所经验到的这个世界,跟其他性别所经验到的这个世界,不是完全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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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家在观察“极端主义”,或者在观察性别议题的时候,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你要把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看进去。是什么促使你看到这样的世界图像?这跟别人的世界图像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同?我今天作为一个男性的、异性恋的、顺性别的台大毕业生来这里演讲。我最后要带来的讯息就是,男性、异性恋、顺性别、台大,这些标签都代表了社会上的一个有特定脉络、特定位置的观点。而唯有你看到自己的局限,你才会开始看到这个世界有别的可能。

我今天作为一个男性的、异性恋的、顺性别的台大毕业生来这里演讲。我最后要带来的讯息就是,男性、异性恋、顺性别、台大,这些标签都代表了社会上的一个有特定脉络、特定位置的观点。而唯有你看到自己的局限,你才会开始看到这个世界有别的可能。

我想就是女性主义教我的最重要的事情。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