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林奕含离世之后,单亲妈妈与她的小孩写下自身经历,她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中间有许多模糊地带。给孩子性教育,不是只讲保护,也要谈感觉和欲望,让他们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然后,因知识而有力量,可以为自己决定,无论同意或拒绝。

我必须先说,房思琪的故事我没有看,事实上,几乎所有看过的朋友都制止我:“雅淳,不要看,你无法承受的。”

是的,忧郁症与性侵害两方面都是。

所以我没有要从悲伤的新闻事件开始,我要说我自己。这几天,因为这个新闻,我之前说“以积极同意权力取代消极抵抗义务”的论点重新被拿出来讨论,不过是针对学龄前儿童,在亲子天下严选网站上发表的版本。引发了不少“如果孩子真的同意了怎么办?”的疑虑。

我在 TED 上的演讲对于这两个部分的讨论比较完整,如果大家有兴趣,请参考“性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大约在 11:00 左右开始谈“如果孩子同意了怎么办?”。(如果不方便听,好友幼如做了演讲的逐字稿

不过我想要更进一步地说,同意这件事,对当事人的意义是什么?昨天我凌乱地写下了这几点:

1. 是要积极同意没错,但我们真的有在性教育里面教孩子要同意什么吗?孩子知道自己要同意什么东西、内容是什么吗?换句话说,我们从来没有教过孩子“性”是什么。

尤其是所谓私密或者隐私的部分。被触摸了有什么感觉?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脸红心跳是怎么回事?怎么面对初次感受性快感时的身心冲击?可不可以正面肯认身体的欲望?不讲身体感受的同意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同意(然后我就变成鼓吹青少年发生性关系。)

2. 不见得是全部,但不是所有性侵害都是零快感的,但这常常是受害者最难启齿的地方:一旦揭露,那个绝对的受害者位置就很容易受到挑战,非但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能连对事情的诠释权都会失去。

我在说的不是指控他人,而是创伤复原的部分:必须掩饰的就是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

3. 权力不对等不光只因为地位差异造成,包括社会对纯洁女孩的要求(所以发生性关系后女孩就觉得自己低一等了)、性知识的有无、甚至恋爱中的双方谁谈过比较多次恋爱、谁比较爱谁、对于爱要用怎样的形式表现等,都有可能造成。而这些都不只是个人因素。

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性侵受害者。这句话的意思是,强暴我的人当时身份是我的男友;在发生关系的过程中我不但没有激烈反抗,甚至会配合对方的要求;这不是我们唯一一次性关系;我因为首度理解“身体被别人碰触”的感觉张惶失措。

尤其是最后一点:我因为首度理解身体被别人碰触的感觉张惶失措。

下面这些真的好难以启齿。就算我这么公开遭受性侵的经验、这么公开忧郁症的经验,这仍是,不管是公开或私下,我第一次讲出这部分的事。

第一次的“失去”,我该为我的无知负责吗?

我总说我的第一次是被设计的,因为他利用他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硬推我上计程车去他家,然后就照着某种异性恋性爱脚本“夺走”了我的第一次。


(此为示意图,非当事人照片)

是这样没错,但没有过性经验、没有性知识、对于性的想像还是来自教科书制式的保护说法的女生,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性爱脚本是什么。最后当事情发生,她会被责难“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处境”。

为什么?因为对于会导向“被强暴”这个结局的过程到底实质上是什么,她毫无所悉。

好,我要咬紧牙关写出来。

事情发生时,我快要十八岁。那天我被他推上计程车,心里想的是,没关系,反正我一定会拒绝的,拒绝就好。到了他家,他并没有立刻把我推倒,他说“我们看个电影”。

那是一部低成本制作的台湾片,讲一个年轻女孩离乡到台北工作,被老板拐骗上床的故事。看似剧情片,花了非常多的篇幅铺陈剧情,我毫无戒心地看下去,一直到她被老板拐骗上床,我整个人僵直。

那是 A 片。我人生第一部 A 片。我第一次看到赤裸的男女、勃起的阳具、交合的场景,在那之前,我对性的理解是:男女主角接吻,然后就是地上一堆凌乱的衣服了。接吻到衣服中间的过程呢?完全没有想像。 但我没有说我不看,我太震惊了并且我也好奇,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 A 片这种东西的存在。就在我显得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一双手伸了过来环抱住我,我用双臂推开他,他更加强力量地抱住我,说:“我只是要抱抱你。”

好。我停止抵抗,他也停止动作,但没有太久。他开始抚摸我的头发、把脸埋在我的肩颈,一边亲吻。我扭动,他也更用力地一手压住我的双手一手试图伸进我的裤子里,我挡住他伸进裤子里的手,说:“不可以。”他说:“好,这里不要。”

是的,“这里不要”,我那时并没有真正理解。于是他的手往上游移到胸部,我还是要阻挡,这次他没有停止,他的手继续往衣服里伸,继续亲吻我,在我耳边说:“我好想要。”“我绝对不会摸你下面。”

如果说我信了,会不会被说很傻?总之我信了,你也可以说我很傻,但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很傻是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接吻以外还有东西导致的?而我那时已经快要十八岁。

我该为我的无知负全责吗?

而他落在我肩颈、唇部的吻,引发的种种异样感受:我无法呼吸、背脊僵直、我不知道那种全新的感受要何以名之、我觉得羞愧、觉得紧张、觉得害怕。我知道我该喊停,“女孩要矜持”,就算我什么都不懂,我也隐约知道,这已经到达“女孩该矜持”的境地。

但是最困难的部分在这里而我始终不愿面对也无法对任何人启齿:在这个阶段,我其实没有“那么”不愿意被碰触。我确实觉得紧张、抗拒、羞耻、甚至有点肮脏,但我不确定是因为从小到大的贞操教育在此时全部涌上来制止我、或者紧张于未曾有过的身体距离、还是身体的反应让我不知如何反应。

身体涌起的小小电流,让我吃惊、恐惧、紧张、害怕、讨厌。但却有一丝丝微小的,“不那么讨厌”。就是那个不那么讨厌让我更羞愧了:我很确定我不愿意,但是,“不那么讨厌”?我这么不要脸这么随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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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对于自我的质疑在后段的抵抗中让我节节败退。完美的强暴案常常有疯狂抵抗的场景,我没有。当他企图分开我的双腿我尽力夹紧,几次之后他说:“不要动。”我就不动了。当他试图脱掉我的上衣我闪躲时他“啧”了一声我就不敢动了。当他要脱掉我的裤子我终于真正全力抵抗他紧紧抱着我说“我保证绝对不会脱你的内裤”时,我也停止抵抗了。当他进入我,我因为疼痛惨叫哭泣时,他离开了。他说:“不要好了,我好心疼。”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不知道多少次,他终于再也不抽离我的身体,然后在我的哭泣和叫声中,终结了我的童贞。

我为什么要用“终结了我的童贞”如此政治不正确的话?当一切结束后,他掀开床单看一眼、摸了摸,说:“没有流血耶,你真的是处女吗?”

你觉得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会觉得如何?那个十八岁的我觉得自己又贱又脏,觉得反正第一次没了以后多少次都没差了。

当男孩被教成加害者,女孩被教成受害者

我不是要拿男孩出来鞭。相反地,我是要说,他对我造成了莫大伤害,但他一定不知道,因为他只是照着异性恋脚本走,“在谈恋爱的过程中,要由男性采取主动”、“性事是由男生教导女生的”,他拥有主导的权力,因为社会文化、性别脚本赋予他这个权力。

今天在我的例子中,加害者只是一个大我两岁、还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男孩,他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乖我听话,是因为我把一切异性恋的迷思奉为圭臬,这不是在自我责怪,而是在说女性被教成一个受害者,光这样就足够赋予他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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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是双方位置更不对等,尤其有知识上的优势,拥有更多社会文化资本,那么不只是受害者,包括整个社会对他尊敬崇拜的眼光,都会成为他用以对受害者下手的资本。

至于我还愤怒吗?我对男孩不愤怒了,但我对整个强暴迷思愤怒,我对二十年过去了整个社会对性暴力议题还是有这么多不了解感到愤怒。

而我们一直在说“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女孩、保护我们的小孩”,第一个,我们永远都无法保护任何人,只能是这个人自己照顾自己(我甚至抗拒用“保护”这两个字);还有,我们的女孩和小孩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保护的实质内容是什么吗?当我们说“我们要教孩子保护自己尊重他人”,到底是要保护什么尊重什么?实质内容是什么?

我们教国语数学英文都讲得如此清楚,为什么唯独性教育永远漏失细节、漏失关于欲望的部分?

成人们是这么地害怕给予孩子同意权,我们害怕他们“万一同意了怎么办”。我们不去问在怎样的状况下他同意、同意谁、同意的内容是什么;以及是否不同脉络的同意,我们要用不同的方法看待与处理。

我们只忧虑着“孩子绝对不能同意”,而在禁制的过程中,失去理解孩子以及让孩子理解自己的机会。

就算孩子做出愚蠢的、难以置信的、连当事人都后悔了的同意,并且因此受到伤害好了,我想要很激进地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害怕孩子受到伤害?大人们请回头看看自己,我们的人生中,是不是也充满各式各样的伤害?我们如果接受他的同意和之后的后悔,那么他是不是会比较没有那么受伤?

是的,我就是要说,人生本来就充满伤害,这一点都不悲观,相反地,力量往往是从这里长出来的。我们再怎么尽全力保护孩子,孩子都不会一辈子不受伤害。保护不会产生力量,信任、放手、协助孩子充实人生的知识、尽力在孩子受伤时承接他,孩子才能够长出力量。这样的承接必须是全面性的,不光个人层次,还有整体社会、文化、制度的改变。

我得到的第一个真正起了作用的承接是什么?事实上我的大学男友也清楚知道这些事,但因为我们都缺乏相关知识所以无能处理,甚至埋下我们分手的远因。而因为某种女性主义的使命感,我在硕士班的入学口试中选择性暴力做为题目,后来我跟硕士班同学成为班对,在一起过了一段时间后,他问我:“我问你,你要写这个题目,是不是跟你自己有关?”

我那时抱着他痛哭,心里放松了:我觉得我没有被评断、并且在性别政治和个人层次上都得到支持。但即使这样,我还是经历了艰苦的十年。(这部分要跟之前写的“让受害者决定自己的时间步调”一起看。)

我之前总是说,我很庆幸这件事发生在十八岁,我有足够的时间让我重新理解创伤对我的意义。人年纪越大,遭到打击就越爬不起来。

但其实不是时间,关键是女性主义。女性主义给了我一切跟所有迷思和自我责怪对抗的武器。然后,我的遭遇就是我的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