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母亲节特企——进击的女儿,邀你带着母亲启动亲密关系的革命。女人迷编辑 Abby 以痛感书写身体的世代距离,我们是通过母亲的伤痕前往世界的儿女。

亲爱的,可爱的妳,

我经常想,我们的关系很像自然课的磁铁,各在南北两极,我们很想靠近对方,相连我们的脐带是最亲密的距离。国小的时候我爱趴在妳鼓鼓的肚子,靠近妳的脐轮让我有了安全感,那些妈妈不能说的秘密、你身为女性的哀戚,如果我很靠近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也行,大概就像你从来不愿意真正知道我那样。因为现实是很残酷的,我们必须绕着远路去爱对方,才不会伤害对方。

你的教育以爱为名,去爱比我可怜的人、去爱跟我不一样的人,但是不要真正爱上。国小班上的女同学喜欢我,你很喜欢她,常叫她来我们家玩,可是当她喜欢女孩的身份曝光,妳开始着急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太亲密,妳反覆提醒我:“我记得你小一喜欢男生的名字唷。”

眼见我替班上很娘的男同学挡拳头、跟很多同志朋友玩在一起,妳很着急的告诉我,不要走一条不是人走的路。我我很明白,妳担心我走地不安全,妳看过“不一样”是多麽痛苦的事,因为妳身边就有一个永远爱不了男人也结不了婚的基督徒,妳还有过一个自杀的女同志同学。

这句话妳说得好对,许多人走在不是人走的路上,他们被视为“不正常”的人,有些人的灵魂装错身体、有些人的性别气质与世界预设不同、有些人无法产生性欲、有些人没有子宫、有些人在社会上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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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想起我为何走上一条,妳说的“非人”的路为更多边缘辩护、我为何在女性主义里爬梳出了自己,我念起妳耳提面命的家训“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妳时常要我放心上的同理心与懂得善良。亲爱的妳,这条非人的路,因妳为我开启坦途。

很小读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很多人听里头说“身而为人,我很抱歉。”因此想死,我只有更想活下去。我质疑什么是人,凭什么有人值得做人,有人只能做不被爱的怪胎?

小四或小五那年,班上一位因“很娘”经常被嘲笑的男同学叫陈耀(化名),他说话嗲嗲的、很喜欢向我撒娇。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帮我画眉毛的人。他经历着许多玫瑰少年经历过的小学——在走廊上被脱裤子、交换日记被男生撕坏、桌椅被乱踢。班上势力大的一群男生会莫名地骂他娘炮然后踢他一脚。

他们仇视他的程度好没道理,一次三五成群的男同学围住他,一阵乱斗中我冲进去,狠狠被揍了一拳,那一拳落在我身上,好扎实,我满肚子委屈地哭了,这个莫名发生的打架也就落幕。男孩子们满是愧对看着我,我更生气,难道这一拳落在陈耀身上理所当然?

在男孩们学习的亲密关系里,他们要做骑士,去拯救干净的去情欲的高塔上的公主,一直到长大,我身边的异性恋男生因为自己的性别气质得了忧郁症,他跟这个“称兄道弟”的社会多麽格格不入,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个社会”,我想起 1994 年北一女自杀的她们说“社会生存的本质不适合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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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因为我太记得那一拳的重量,一个小学男生的力气能重到哪里去?瘀青几天很快就好了,但是有一种瘀血在心里面永远化不开来。拳头此起彼落落在你身上来不及躲、一张张憎恨你的五官、一个不欢迎你的世界,我很好奇,陈耀在这个的霸凌里要活多久,才可以“像我”一样,平安地去上学与回家;才可以“像我”一样,担心着作文比赛有没有拿第一名而非今天会被谁欺负;才可以“像我”一样,就算会受伤会跌倒,可是教育我的体系与家庭会告诉我:你值得被爱、你会好起来。

那落在我身体上的不只是无知的拳头,还是一整个社会的容忍与放弃,如果没有大人们同意同学的排挤,如果没有家长告诉孩子“你不要跟奇怪的小孩玩在一起”,如果没有新闻上的同志爱滋毒品猎奇轶闻,如果我们的世界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这个重量会如此理直气壮吗?

这一拳也时常让我想到妳,我看过,妳曾因阶级与女性身分交织成的弱势处境,如何被被权力冷眼看待或喝斥,我的成长中烙印着妳的伤痕,就这样一面厌恶自我的长大了——如果没有我,妳是不是可能成为一个更快乐的母亲?

关于身体的疼痛,我与你共有的还有呢。譬如经期。


(图片来源:来源

家里的姐妹都传承妳的经痛,痛到昏倒的、痛到放声大哭的、痛到憎恨为什么我是女生的......。其实我很珍爱自己的经痛,我想那是我唯一靠近你疼痛的方式。我尚无法体验妳身为女人产道的撕裂、身为母亲人生的割舍,但我知道你大概在我这年岁的时候,也这样痛过,那是我来自你的证据。

还有一种很靠近你身体的时候我特别痛。我用掌心按摩妳褪下衣物的背部,感觉时光在妳身体摩挲,刻下砂质的肌肤纹理,病痛毁坏你的脊椎,改变妳身体的形状。一开始我要触摸妳身体的时候,妳很没有自信也忐忑、说好久没有人这样摸妳。这一刻我好靠近妳,我们很久没有拥抱,我试着在肌肤的皱痕读懂妳,在我每一次按下力道时把爱揉进去妳凹陷的骨骼。我常感觉我是这身体的罪人,是我的生命压迫这一个原来该如花绽放的生命,是我的美好年华夺去了妳该有的美好年华。

我一面无法割舍妳一面以抛弃妳之姿的离去。或者我抛弃的不是妳,而是陷妳于囹圄的规范。向妳曾教诲我的那样——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好女孩、好女人。我用身体冲撞妳的秩序,像我打了耳洞,妳焦躁说破了相,我自信谈我是命运的无神论者,那时我还有气势凌人的傲骨,我还太想要活“跟妳不一样”的人生。以及妳第一次发现我身体的刺青,妳哭泣,甚于愤怒,妳说,这是我给妳的身体。下个刺青前我再告诉妳时,妳挥挥手,去吧,这是你的选择。妳的放手不耐、不忍、不甘。也比我想像中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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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毕竟不是不愿我快乐的母亲,我是妳核心顽劣的存在,妳说我像年轻的妳,这么恣意。我想收纳妳的许愿,也想替自己好好活下去。我们经过很多次关系的碎裂,与修补,每当我又走一个妳看来不安的路,妳再提心吊胆一次,下次就能多放心一些。

妳以为的歧途,都让我更靠近了自己。

但是若没有妳的割舍与远远看顾我的跌倒,我不会能这样侃侃而谈着性别与社会。做妳的女儿让妳成为一个挺辛苦的母亲,我经常挑着新闻上的性别事件找妳辩论,起初妳说我大概就是不进步的人,我顿悟我正在摧毁妳建立自己女人认同的一砖一瓦,这一路妳走得很扎实,妳依循文化期待甚至超越期待地去成为了一位合格的母亲,妳认同自己的方式已不是“自己”与“女人”,我凭着什么去指责这些为我路过的步履蹒跚?

若能手信于妳,我只想明明白白的感恩,以及接受我这样九零后的艰难,我背后有一位身上镶满父权烙印的女性,我前头有高喊“不要性骚扰,我要性高潮”的女性主义者。我两者都爱,是很贪婪,所以必须不断地去直是我生命中两极的课题。直到——妳在我面前喊出“外劳”自觉口笨改口说“新移民”,直到妳愿意让我承接妳的眼泪、直到妳愿意听我说无用的抱歉。

我是在妳严刑教育下成长的孩子,妳一面鞭打我的叛逆,一面在伤后为我涂药。然而有什么比这困难?哪个母亲不想做好人,哪个母亲不想更自由。当我开始体验妳的难,我知道身为上一代的母亲比一个后现代女儿艰困太多太多,我见证过一位母亲如何渴望殒落、企图重生、拚命地想要存活下去,所以我走在这条但愿松绑更多母亲的路上。

当我开口说“我的生命不是妳的责任”,妳哭了,也彷佛解脱了。我知道这是伤口的开始,也是伤口的复原,然而我并不能拯救我的妳,还给妳一个重来的人生,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啊,或许因为一点笨,一点执着,还有机会去让更多人,不必像我们这样的母女跨越重复的荆棘。

妳是婚前拒绝性行为的那一派,很小的时候妳告知我们贞洁,但我是一个有自然情欲的女孩,我自然为自己左拼右凑地去领略了什么是情欲。妳很担心外宿的孩子有没有跟男友睡同张床,我说“她都几岁了,你不用担心。”可是妳说“那是我的小孩啊。”我们反覆在这样的辩论中,让性的讨论流窜进家的空间。我并不决定摧坏妳的知识体系,只是希望,我们有机会绕出来,看看彼此的宇宙,有不同的星云。

妳对与自己“不一样”的女人很排斥,面对上了年纪还爱打扮爱化妆、或是从事性工作的女人话里都有酸气。我理解身为母亲的不安,那逾越“身份”的外显气质,是与“母亲取向”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满足了父权的另一项需求,而那,可能是决定接下母亲一职的妳难以完成的。这里头有很深很深的绝望,我们都无法进行修补——妓女与圣女的分野、女孩于性的赚赔逻辑、一个个被性侵又被社会抛弃的她们。只能在下一次毁灭之前,做好防备建造,于是着手性教育、着手结构、着手对话。

我很渴望,那些身体不再疼了。

三月初我与妳提及的女孩离开了这个世上,当时我说着采访时的种种,以及我的共感,妳就说“妳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啊。”此刻我不愿告诉妳我的痛苦,我知道面对苦难,妳会比我更不忍。

我问妳“身为女人最痛苦的是什么?”

当时妳这样说:“等待。等待先生回来,等待小孩成长,但好像,始终等不到原来所期盼的,于是一辈子就这样磋跎了。”

我听了好伤心,也好庆幸,我们都是在等待的人。身为女性,等待是有期望的,等待是相信必须好起来,等待是深信自己值得。等待是必须投注岁月给一项理想,等待是不抱期望,等待是献上自己。我们脐带相连下的产物,大概就是能等,能为所爱退让,能为所爱战斗。

亲爱的,可爱的妳,妳愿意和我一起等下去吧。谢谢妳等我长大,而我也等妳愿意领会我。谢谢妳让我降生在这可爱,可恨,可以期待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