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美写聊斋志异,千百种的奇幻相遇,爱情里的以情抗礼,最后仍不脱生儿育女才算圆满结局,传宗接代的观念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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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红楼梦》一样,《聊斋志异》是一本奇特的书。 《红楼梦》的奇特之处在于“读不尽”,白先勇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会对《红楼梦》有不同视角的思考。他这个说法很对。小时候爱看园子里姑娘们谁跟谁好,大一点爱看三角恋,成家立室爱看大观园里的经济账怎么算的,现在喜欢看各种建筑、庭园和房间陈设,爱看逢年过节怎么组织管理,也喜欢看遍布各处的奇花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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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则是“读不完”——就是字面意思的读不完,跟内容阐释毫不相关。为什么读不完呢?首先这是一个“事实”:这算一本短篇集,编纂的思路不符合现代的编辑方法,再加上这是一本枕边书,经常是随机翻开一页就看,按照概率总有篇目会永远翻不到看不着。所以真的是“读不完”。另一个原因是感觉:众多故事都有相似的面孔。

所谓相似,当然不仅仅指故事情节方面,还有内部的叙述结构和技巧,更有深层的价值取向尤其是伦理追求。说到《聊斋》最为相似的主题无非是“书生夜遇女鬼(仙怪妖)”。但细究起来,全书类似的主题的篇目还真不占多数,而且写得好的篇目这个主题的也算不上占优。但这个主题话题性最大,共情面最宽,流传性最强,艺术性很高(最字我不敢说),而且思想性也最深,其具体表现之一叫“以情抗礼”。

这个礼指的是礼法,就男女问题上来说就是我们平时所知道的男女大防:男女自由恋爱那叫淫;没有经过媒人和说合及父母的首肯而结成的婚姻也叫淫。但女鬼和花妖狐仙们是不在乎这一套的(也有少数例外),她们要么游荡阴间,要么行止泉林,要么孑然于世,没有精力、资本,很大程度上也没有兴趣和动力来搞这么一套繁文缛节,所以经常就月色清朗之时与西窗之下翩翩而来,但行好事,莫问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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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欢女爱的相遇有千百种,相守又当如何呢?花妖狐仙鬼魂这一众女孩子们遇到心上人,相遇相亲,最后是“如何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的呢?在这个问题上,蒲松龄或当世人(假如真如蒲松龄所说,他是“于制艺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那故事的结局就不是他原创的)委实没有什么想像力:除了少数例外,这些女孩子们最后的归宿,无非有二:要么给丈夫买好小妾生好儿子绝尘而去;要么就红尘作伴结婚买房生儿子——二者的共性是“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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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影视剧的影响,回到聊斋原文中来考察一下聊斋女性大 V 们的结局,它们大都是这样的:聂小倩被宁采臣搭救之后,带回家里,不多久原配妻子病死,经过母亲的首肯小倩当了正房夫人,过了几年宁采臣进士高中,聂小倩先后生了两个儿子,给宁采臣娶了妾,妾也生了儿子。爱笑的婴宁是王子服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生了个儿子,儿子也爱笑。小丫鬟青梅和小姐阿喜先后进门却同为正房夫人,青梅生了两个儿子,阿喜生了四个儿子。神仙姐姐青娥生了个儿子,带只把孩子交给婆子和丫鬟们,最后返回仙界了。嫦娥作为宗子美正房夫人,最后踏踏实实和狐狸精一同伺候丈夫,肋间生出一儿一女。

刘赤水正房夫人凤仙没生孩子,后来纳了妾,妾生了两个儿子。小梅成为王慕贞的正房夫人,生了儿子,纳了妾,妾生了女儿。狐仙小翠成为元丰正房夫人,但不能生育,因为一点口角想想尘缘已尽,于是为丈夫张罗好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新媳妇,而后渺无踪迹。聊斋里非常耀目的另类女性霍女,先后败了两男之后,跟着贫穷的黄生一阵子,后来为黄生娶了阿美,阿美生了儿子,霍女也不知所终。长相普通,但却才情满腹的女鬼吕无病,不能生育,始终为妾,为了养育大房的儿子而至魂飞魄散。

这张名单可以继续加长,但是除了少数例外,不外这两种结局。要是从现代眼光看,所谓爱情真是虎头蛇尾,既然相爱何苦纳妾,既然相爱何必分离?这些对今人是问题的问题,搁在三百年前根本不是问题。聊斋虽然有“以情抗礼”的女性,但有斯世斯时有两块伦理的基石不可撼动,一是“孝”,一是“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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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孝”的至尊意义我们另开文章说,这个“有后”的基本价值观的展现倒是有多个角度:有些是做了好事,作为神明的奖赏得到一个儿子;有些是作为报恩,将前世的情义继续延伸,这一辈子来当子女报还,比如《褚生》中为报师恩投胎到他家来当儿子的;有些是作为神明的惩罚,来惩戒犯错的人,比如《吕无病》中凶恶的王氏居然自己掐死了亲生的儿子;有些是作为祝福,来极力铺陈主人公如何富贵双全别无遗憾,这一类的尤其多,并且着重强调儿子们后来为官做宰很有出息,最典型的当属《细柳》,细柳死了丈夫,带着一个继子和自己的儿子,满手的烂牌全凭细柳一力打好,继子金榜高中,亲儿子读书不行做生意很灵,俩儿子一个贵一个富,真算得上大团圆的喜剧结局了。

很奇特的一个儿子堪称《乐仲》里那个从来没有男女之事的、天生有佛骨的乐仲,为了不使他的人生有缺憾,居然也让只进门三天且全无行房记录的前妻怀了他的孩子,且全篇没有做出任何技术性说明,解释一下这个孩子到底算哪门子的事情。但要说传奇指数爆表的,当属聊斋最奇情的故事之一《侠女》篇中,侠女身负血海深仇之际替邻居公子生下的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不是正当婚姻内的孩子,甚至也不是爱情的结晶(侠女和顾生谈不到有什么私情),而完全是用来报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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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人的精神世界我们是很陌生的,在那样一个基于血统的宗法社会中,没有儿子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不认同,但这个问题当然存在,聊斋有篇文章叫《段氏》,用非常写实的手法描述了一个中产之家的太太由于没有儿子,在丈夫死后面临的困境,不单是精神层面的,而是经济层面的。因此那时候的女性也有特别的自觉,为人妇是要负责生儿子的,如果生不出来,为丈夫纳妾是分内之事,断人子嗣与杀人父母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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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这些鬼魅狐妖在相识之时可以逾越诸多礼法,从坟墓里出来,从画上走下来,夜半时分一挑门帘进来,从西墙跳进来,可以挖洞进来,甚至真的可以从天上掉下来(见《邢子仪》),一对佳偶可以在坟堆里偶遇,在醉中偶遇,在梦中偶遇,在荒山野岭里,在深宅大院里偶遇,爱情的发生方式有千百种,但幸福的结尾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包含但不仅限于有一个儿子。

这些鬼魅花妖狐仙有没有生育能力,基本在两可之间,聊斋本身也没有定论,妖精们似乎也都看心情信口拈来:最风华绝代的曹国夫人那是牡丹神,是生了孩子的;吕无病是个女鬼,可以缠绵枕席但始终没有生育;神仙姐姐锦瑟好像会避孕法,同房没问题,生孩子是丫鬟代劳;聂小倩是个纯鬼魅,生孩子却毫无压力;狐女小翠被鬼妈妈带大,没法生育——总得看来,能生不能生,大约是个概率问题,并不因为不是人类就确证不能生,但是想生不想生,神仙花妖们似乎有一部分是自己说了算的,从这一点上说,“非人类”确实占有更多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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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精神世界也不是凭空而来,一个儿子的价值从社会、历史和道统的角度上来解释,都能论证出其必要性(其中当然也就隐含着合理性),身处现代的我们回头读聊斋,如果立足于批判其“幸福”概念的局限性,多少有点借古人的酒杯浇今人的块垒,加之于现代女性身上的枷锁也是历史的负资产,对这些东西进行清算那是另一个话题。我们倒是可以试试等量置换这样的结局:“宁采臣带着小倩回家,不几年,这个穷书生就考上公务员了,然后单位福利分房,三环内有个套二,恰好此时旧居改造,政府征地,原地补偿了三套房。从此他们过上的幸福的生活。”这样的结局,从今人的价值观和伦理观来衡量,当然是值得高兴的(哪怕离幸福尚有差距),毕竟宁采臣救人一命,做了善事需要得到奖赏,但是谁知道三百年后那时的人会如何掩口胡卢而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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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当然算不得超拔出尘的巨着,像《红楼梦》那样直接针对整个主流社会的价值观,但聊斋有聊斋的好处,因为它的一部分平庸,反而比较完整的保存了那个时代的毛茸茸的微生态,人是怎么和世界相处的,人和人是如何互相作用的,女人是如何在罗网密布的世界里生存的,她们的欲念和行动,她们的责任和困境。哪怕就如很多人所说,整部《聊斋》仅仅是落魄文人的白日梦,那么也可以考察一下,在这样一个白日梦里众多女性是如何与现实接轨的,她们如何从祕境而来,带着非人类的特征降落到人类的语境当中。

她们当中有些来过了,看过了,走了,比如那个不知所终的奇女子《霍女》;有些留下来了,比如《婴宁》;还有一些因为人类的愚蠢烟消云散,比如《阿英》和《爱奴》。我私心揣摩,人类的一生哪怕就是一座牢笼,其中到底必有可爱之处,否则投身其中又所为何来。然而,如果我们没有神仙姐姐的法术,那各位想穿越的妹子们最好怀好孕 B 超为男再穿越过去,那个地方不比我们现代,在生儿子这件事上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