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女子汉的倔,只为了活得忠于自己一点。专访杨隶亚,她说自己只是不想活得那么狡猾,为了信念执着的叛逆还是必须。

我认识杨隶亚的时候,她还不叫杨隶亚,那时的她在南方炎热的榕园旁写着。在一众早早成名的七年级写作同侪中,她亦是大小文学奖不断的代表,但她却始终不急着出第一本书。许多年前,我多半读到的是她的小说,许多年后,却先等到了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女子汉》。

杨隶亚走进访间的下午,削短的发、白肤红唇,一如多年前初见的她。我劈头就问了她到底“女子汉”和“女汉子”有什么不同呢?她像是早习惯被这样问起,告诉了我:“许多时候,我们提到女汉子,总会浮现一个感觉力气很大、有点不修边幅,没有结婚的女子面貌。”但她想把这样的画面反转,“女子汉”这说法就更中性一点、舒服一点,而且人人都能是女子汉。就像范冰冰和徐若瑄,她们也都很女子汉,杨隶亚这样说着。

我想我渐渐理解了她笔下的女子汉,是何种面貌。很幸运的,我们的时代,终于缓慢却耐心地开始学着不以外表来看一个人的性向。谁说严妆丽服的长发辣妹,就不能是女子汉呢?她写着女子汉和女汉子的故事,颠颠倒倒,是女子、是汉子,也是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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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非果”,所有的名字都成为代号

杨隶亚确实是擅于以代号说故事的那种作者,但她又不甘于用简单的符码,而是幻化出了许多名字,彼此互涉,却又毫不相关。她说:“我不想以 A、B、C,或是ㄅ、ㄆ、ㄇ 说故事,这样太没有意思了。”所以,她的书里开始出现不同的水果名,从苹果、葡萄到榴槤,还有技安妹和孟克柔。她游戏似的安排着让这些名字上场,而且通常不只一次。有时,同一个名字里却藏着截然不同的时间线和故事,只有这时你才能确定,读者才能确定,苹果不只是苹果,也从来不只一颗苹果。

谈到杨隶亚文章中出现率最高的水果名,非苹果莫属。为什么是苹果呢?我问杨隶亚:“真的有苹果这么一个人吗?”这一题,她思考的时间多了一秒,但也只一秒。

她提到了香港作家董启章的小说《体育时期》,那是两个女孩的故事,有那么一点像董启章版本的《七月与安生》,里面的两个女孩一个叫贝贝,另一个就叫“不是苹果”。而这两个名字,杨隶亚都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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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苹果给人的印象,是红润、鲜艳且甜美的,但那女孩却叫“不是苹果”。也许这带点哲学命题的“苹果非果”论,影响到了她。“我不知道是否我无意识的被董启章影响,因为我就是不想要以代号写出我心里的人,忽然,苹果就出现在我心里了。”

杨隶亚就是这么任性的作者,在她的〈装扮游戏〉里,就把那个对名词充满玩兴的自己,表露无疑。她一一细数了 Tomboy、帅 T、假小子、男人婆、少男系女孩、Jaky、Alex 这些异名同质的女同代称和花名,也没忘记介绍当年港片《金枝玉叶》里颠鸾倒凤的梅艳芳、袁咏仪。所有的名称、专有名词,在她的笔下都去了脉络,也许正和电影里的角色一样,他们那样的中性,但都不再为“中性”纠结,而是把故事还给了感情,落回到了人情人欲的基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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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汉的预告与召唤

性别是什么,是否已不再值得纠结了?我这样问她。

她的回答,丝毫不比《金枝玉叶》里风华绝代的张国荣、梅艳芳、袁咏仪、刘嘉玲逊色。

她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谈男同志一定会谈《孽子》,就像谈女同志一定要谈到邱妙津、要看《鳄鱼手记》一样。我第一次看邱妙津时,年纪还小,那时的我却不觉得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就是读懂了,如此而已。上了大学中文系,身边的人开始群起谈着邱妙津,她成为了一种代表。但我只觉得邱妙津很辛苦,我发现在《鳄鱼手记》、《日记》里,她都不断在自我提问,很多人觉得她一定是T。但我却觉得,她并不百分百认为自己是 T,她的情感还在自我定义、磨合,没有答案,所以我读到的她是很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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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问她,是与不是,在现代又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单手托腮,不经意的说着邱妙津的辛苦,我想已经给了我答案。

接着,她又缓缓说起:“现在的性别多元,比起以前,是少辛苦了一些。若邱妙津还在,也许可以大声说我是‘不分’,那又如何?许多事,确实是时代的问题,现在给同志交友的 App 那么多,若那时也有,或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杨隶亚和我说笑着谈起这些,没有不敬的念头。在男同与女同声量明显有别的文学界里,我采访的同时总一直想起阮庆岳老师为她新书作序的一段话:“我相信这样的女子汉,将不绝如缕地继续现身在时代的舞台上,而杨隶亚的《女子汉》,应该就是一个预告与召唤吧!”

从世纪末翻过了快 20 年,我也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像《女子汉》里尝试着的,不管性别,只用自己喜欢的名字,妆扮自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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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是逃离文学的人

在杨隶亚的散文创作里,可以感觉到 3 条不同的主线。除了带着点叛逆、玩心的性别书写,还有家族故事,以及非常“入世”,有些恋物情怀的通俗文化书写。我喜欢她笔下的电影、音乐和那个我也经历过的成长年代。

我总是好奇着,每一位写作者,是怎么踏入写作之路的。虽然写作并非不归路,却也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和许多同辈的写作者不同,她是大四因为修课才开始写作的,她说:“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有意识的不想去写,直到大四修了创作课,写作才变成了不能回避的事。在那之前,我是想逃离文学的人。我四处打工、参加热舞社,当时纯粹是想为自己留下回忆,才开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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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逃离文学的人,却变成了文学创作者。

但我对她的自白深信不疑,因为她能写得通俗,却也能写得讳莫如深。对于文学,她自有一套见解。就像念研究所后她才开始写散文,原因也带着她独有的叛逆。她说:“因为以前我一想到散文,就会浮现一个标准小品式、传统优美的文章,所以原本的我更喜欢小说的多变自由。直到有一天,我写论文写得很辛苦,我就打算来写点别的。那时我才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写自己想写的散文。”

面对作家的狡猾与诚实

她就是这样说着“我只是不想活得那么狡猾”,却始终带点狡猾的作家。

就像在采访间,她总喜欢在我提问后,不断地反问我:“那妳觉得呢?”

在文章里做诚实的自己,不也是散文家该有的样子,但却已经越难见到这样特质的作家了。当我们谈到影响她最深的作家时,我更能确知她文与人的同步、同质,绝对真实,因为她也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作家。

她只想了一下,没什么犹疑的回答了我:“陈雪。我喜欢她以前的作品,也喜欢现在的,喜欢她从大胆到温暖明亮,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转变,但我喜欢这样的作家。我认为作家的产出是要随着生命阶段改变的,散文需要真实,因为人跟创作感应该是相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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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也能欣赏纯然的创作,那种与真实无涉的创作之美。就像诗人顾城,也是杨隶亚欣赏的作家,她认为顾城就是另一种类型,他的诗美好纯真,但真实人生的选择与结局,却不像诗纯然洁净。在〈顾城别恋〉这篇散文里,杨隶亚除了写出顾城同名自传电影中,年轻冯德伦的美颜盛世,甚至用历史资料替顾城排了星座命盘,并点评他:“火星双鱼,所以感情细腻,软弱忧郁。”纵然锋利,却也与顾城的人生,相差无几。

书写命中注定的执念

我请她也分析自己的命盘,她说:“我的火星在魔羯,太阳是天秤,月亮狮子。我喜欢自己的火星在魔羯,优点是意志力很坚强,虽然缺点也是。这样的人,就算遇到很困难的事也不太表现出来。我认为,这种压抑,如果把时间拉长,对写作是有帮助的。”也许她自己并未发现,说着这段话的她,几乎是表白般的谈到了“写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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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我想起曾在苏伟贞文章里读到的她,是写她在出书前回母校成大演讲的一个段落,虽是转述再现,力道未减。

“被看好的杨文馨,跟写作卯上了,出校门,她说:‘投稿了 1、2 年,都再也没有得奖,我觉得很困惑,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要继续写作,……朋友带我去算命……我这辈子可以不要感情,唯想在写作上如愿,算命师给了我 10 个名字,我选了杨隶亚,改名 3 个月后,有一天,下班搭捷运回家路上,手机突然响了,……我入围林荣三文学奖决审。’”

我刚认识她时,她还不是杨隶亚。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或许已经有着杨隶亚了。

选一首林宥嘉式的主打歌

我很喜欢她在〈请回答,1997〉中,带着读者一起回顾的整个九零年代。那是电影与青春、音乐与明星,当中她写的一段话特别贴切:“九零年代的爱像放天灯,冉冉上升,直抵最高最亮的青春。”散文中,她也提到从前流行的卡带还分有 AB 面。她写:“A 面是白日,B 面倒像黑夜了。又像时时跟随于背后的影子,有时拉得长、有时显得短,长长短短,欢快悲伤,都被旋律卷进同一副卡带。”

于是,我请她把《女子汉》当作一张卡带,选出她心中 A 面与 B 面的第一首歌,她却又起了玩兴的反让我替她选。一张专辑最多 10 来首歌,一本散文却有更多故事,我想对创作者来说这不是容易的取舍。

在《女子汉》里,我选了〈不是苹果〉当 B 面第一首歌。这篇文章写得精简而隐晦,从一个女孩通过产道诞生开始细数,小女孩在音乐教室的失禁回忆与自我认同,虽不易懂,却相当精细。B 面的第一首歌,本就要耐得住反覆聆听、要填上最禁得起细读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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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 A 面的第一首歌,我选择了她第一个林荣三首奖的作品〈结婚座〉。那是一篇非常具有她个人特色的散文,以办公室里一张神奇的椅子开头,每个坐那位子的人总是很快结婚,于是被戏称为“结婚座”。杨隶亚以迂回的笔法写着那个刚坐进结婚座的新同事“苹果”,和她总带粉红的双颊,每次靠近的香气,她以不断自嘲的稀微苦涩味,冲淡了似有若无的暧昧,最后却只迎来了“苹果”的离职与喜帖。这篇文章,读来并不伤痛,最多只是伤感。但却能在读后的某一个片刻,忽然感应到写者自己也未曾面对的巨大惘然,并被它倒打一耙,防不胜防。

这就是我心中主打歌的模样,因为每一首主打歌都需要有一个攫取人感动的瞬间,不论速度是快或慢、情感是浓或淡。〈结婚座〉虽淡,却让这个瞬间是措手不及的来临,你只能选择措手不及的感受。

杨隶亚听完后,却只是再说了一个故事。

她说她想起星光大道正火热的那一年,那时黄韵玲老师曾点评过杨宗纬和林宥嘉,说杨很会唱歌,情绪澎湃,他的演绎是一次给人满满一缸泪水,哗拉哗拉的全倒出来。但林宥嘉唱完之后,并不会让你崩溃大哭,却能在一个月或更久以后,当你忽然想起他唱的这首歌时,流泪就这样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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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散文就是林宥嘉式的,偶尔戏谑、带点寡情,清清淡淡,当你以为不过是如此时,却已成了你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选择叛逆,也是自由

最后,我请她送一句话给所有女子汉、女人、男人、读者们,她依然轻松地玩着苹果的梗,说了:“An apple a day, keeps teacher away.”更不忘狡黠的补充,不是医生,是老师喔。

“因为,人生是需要一点叛逆的。”

“女子汉”,不只是一个融合阴性与阳性意识的词汇,它也是带着叛逆的名词,因为它可以穿梭、亦可以模糊两种性别疆界。也许,有天它还能划出新的疆界,并将限制不断往外推开。

我开始期待,以杨隶亚的散文为探路石,那隐隐能看到的远方,有一片世纪末时未曾幻想来临的伊甸园,里面有一种新的女子、新的名字。而人们,可以叛逆的书写着,因为叛逆,也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