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凯西艾佛列克夺下奥斯卡影帝之后,当我们对他的性侵疑云怀抱太多的宽容,其实也等同推开背后的受害者,告诉他们,你的痛苦不重要。

第89届奥斯卡颁奖典礼落幕,演员凯西艾佛列克凭藉着《海边曼彻斯特》片中的精湛演技,在横扫各大影展与影视工会等三十个最佳男主角奖之后,又再次把奥斯卡影帝奖座抱回家。然而当人们从一夜狂欢的氛围清醒过来,重新检视由上届影后布丽拉森颁奖的经典画面时,赫然发现这个镜头如此诡异:一位以性侵幸存者角色获奖的女演员,颁奖给一位曾经被指控性骚扰的男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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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 2010 年,凯西艾佛列克被指控在电影《我仍在这里》(I'm Still Here) 拍摄期间,对女同事进行性骚扰 (sexual harassment)。一位女性工作人员 Magdalene Gorka 指控凯西艾佛列克两度侵入她的房间,其中一次她醒来时发现,凯西艾佛列克只穿 T 恤和内裤睡在她身边、她甚至闻到他呼吸时的酒味。而另外一位女制作人 Amanda White ——同时也是认识凯西艾佛列克十年的工作夥伴——指控艾佛列克对她不断进行言语性骚扰、对其他女性工作人员暴露下体,并在对 White 求欢遭拒之后暴力地拉扯她。

两位女士和凯西艾佛列克达成庭外和解,因此我们永远不知道事件的真相。

然而他作为今年奥斯卡影帝竞逐路上的大热门,这两桩性骚扰事件就像海边细碎的浪花,轻易被热烈地讨论演技和票房的大浪打散。部分媒体试图讨论这个议题,但这细微的杂音在主流媒体上微小到如同沈默,这样的沈默,让人心惊。

尊重生命,是艺术所以存在的原因

“很多人建议我,为了我个人的职业生涯考虑,我不应该再对这个事件发表意见。但在我的职业之前,我先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人。”——Constance Wu

凯西艾佛列克的得奖争议早在提名初始便已浮现。《菜鸟新移民》演员 Constance Wu 在奥斯卡提名出炉之后,在推特上抨击影艺学院。她认为凯西艾佛列克所赢得的奥斯卡提名代表着“好的演出比人权和人的尊严更重要”、“男孩们,只要你演得够好,法庭里的‘麻烦’都可以被解决”。

提名、甚至很有可能颁奖给一位曾经有性骚扰纪录的男演员,确实会引发部分人们的疑虑,认为这是不是代表着“性骚扰没有关系,我们依然认可你”。但当这样的疑虑冒出来的时候,质疑也伴随而生:奥斯卡奖励的是演技,和个人品德无关。

Constance Wu 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她在接下来的长文里指出:“奥斯卡奖励的是演艺人员,而表演艺术是一种检验人性尊严为主要目的的志业”。她认为好的演出不会因为没有得奖就消逝,精湛的演技会永远被保留在萤幕上和历史记忆里。她并不否定凯西艾佛列克的才华,然而我们是不是要因此而忽略他对别人的伤害,颁奖给他?

奖项的颁发,象征着评审、甚至整个行业如何看待这个产业的本质,究竟是视所有人类的尊严为第一优先?抑或告诉那些受害女性:妳们的屈辱和眼泪不值一提?

“艺术不是为了奖项存在,但奖项是为了荣耀那些在艺术中成就人生的作品而存在。”Constance Wu 感性地作出结论。作为一个全球瞩目的电影界盛会,奥斯卡奖项取舍反映的不只是演技优劣,更体现了电影人认可的价值。你要为世界做出怎么样的示范?把什么样的人放置在镁光灯下、推向每一个人的眼前、为他鼓掌、为他欢呼、让他的名字永远伴随着这个奖被一再铭记?对 Constance Wu 而言,答案绝对不是一个可能的性骚扰惯犯。

每一次宽容,都是在逼迫受害人离开

“容许那些优秀的男‘艺术家’留在影视产业,就是在任凭他们致使他们的女同事濒危。这么做不仅不公义,更严重的是,它会不断降低优秀女艺术家的数量。”— Sady Doyle

相较于 Constance Wu 充满感情地期许奥斯卡的奖项能标举人权价值,Sady Doyle 则理性地从产业结构来讨论同一个问题。在颁奖典礼结束之后, 她在《ELLE》杂志上以〈当我们颁奖给像凯西艾佛列克这样的男人,我们失去了什么?〉为题,指出凯西艾佛列克并非孤例,影视产业对于犯错的男人总是特别宽容。(注一)

当我们一再用奖项和欢呼标记加害者时,正不断提升他在产业界的地位、权力和财富,让他更有资本继续进行他对女同事的骚扰与胁迫,让她们更没有能力与他抗衡、反击。同时,随着加害人的地位攀升,他如果因为性骚扰案件被告、被判刑、身败名裂,会影响到更多人的生计,从而迫使这些人自愿或非自愿地维护他的名誉,因而成为共犯。

正如曾指控凯西艾佛列克的 Magdalene Gorka ,她是专业的摄影指导,当遭逢性骚扰时,她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辞职。

我们无从得知在那些尚未被披露的阴暗角落,有多少受害女性默默咽下了委屈,选择离开这份工作、甚至离开这个产业。性骚扰不仅影响加害人和受害人之间的关系,甚至会让受害人对于工作场所产生不安全感、对于其他有意无意忽略此事的同事产生愤怒;而当她试图挺身反抗时,又会感觉到自己被排挤、被孤立的恐惧。 Amanda White 就曾经说过,被凯西艾佛列克骚扰的过去是她在职业生涯中面临最大的冲击。

如果我们认为凯西艾佛列克这么好的演员不能被奥斯卡肯定多么可惜,如果我们质疑一直追着性骚扰疑云不放的人“难道要这么有才华的演员再也不演戏吗?”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该用同样的慎重,面对那些因为无辜受害而放弃专业、放逐才华、遗忘天赋的女性?是不是也能同样珍惜那些殒落的流星、那些我们来不及欢呼激赏就已经失落的女性电影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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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纵容了多少“凯西艾佛列克”?

令人遗憾的是,如同 Sady Doyle 提及,凯西艾佛列克并非孤例。前几个月,名导贝托鲁奇承认他与名演员马龙白兰度合谋,刻意不告知《巴黎最后探戈》的女演员玛莉亚史奈德他们将在性侵戏中使用的手段和道具,目的是为了捕捉她真实的屈辱和惊恐。玛莉亚史奈德生前曾经说过,这件事情影响了她的一生,但当时没有掀起任何浪花。

2014 年,在奥斯卡颁奖典礼前不久,知名导演伍迪艾伦的养女迪伦法罗公开投书,说出她七岁时曾被伍迪艾伦性侵的往事,而公众每一次对伍迪艾伦的褒奖,都再一次加深她内心的创伤。那一年正是伍迪艾伦再一次以《蓝色茉莉》收获诸多赞赏的时刻。2003 年,奥斯卡众星云集,起立为最佳导演得主罗曼波兰斯基的成就喝采。而讽刺的是,当年他本人不能到场领奖,理由是他因为性侵儿童而被通缉,滞留海外。多不胜数的,是曾经被指控家暴、被披露言语恐吓、骚扰的男星,依然衣冠楚楚地享受一场一场的荣耀盛会。

如果因为凯西艾佛列克的犯行未曾定谳,而似乎有为他开脱的空间,那么这些一条一条血淋淋的例子就是在逼迫我们面对真实:我们太容易原谅那些有才华的男性,而每一次的“原谅”,都在告诉那些受害女性“妳的痛苦不够重要”。

如果我们假想,犯案男星不是性侵、性骚扰女性,而是跨国拐卖人口、是偷窃国家机密、是毫无理由地聚众斗殴,是为了“艺术追求”而在没有告知并做好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意外捅瞎演员的眼睛。那么,我们还可以云淡风轻地说“艺术归艺术”、“奖项奖励的是演技不是道德”吗?

如果不能,那我们是不是能解放那些被关进“私领域”因而被弃置不谈的女性?我们能不能归还她们被用言语和肢体任意侵犯的主体性?性侵、性骚扰和家暴,不是“开不起玩笑”、不是“小俩口吵架”、更不是“价钱没谈好”,是一个人因为权力或力量上的弱势,被另外一个人强迫侵害了。那些身体的创伤、心灵的阴影、尊严的损害,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负,不能被对加害者的掌声轻易抹消。

写在奥斯卡之后:请给我充分的资讯,让我判断容忍的底限

我们该如何看待颁奖给性骚扰疑犯这件事?发起这样的讨论,并不是要给予一个答案,事实上也许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如果我们不能接受性侵犯获奖,那我们可以接受吸毒、偷窃或伪造文书的人得奖吗?不能接受的错误的底线在哪里?如果我们不能容忍奥斯卡颁奖给性侵犯,那可以找他们拍戏吗?可以看他们演的戏吗?对他们的抵制要到什么程度?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就像 Constance Wu、Sady Doyle 和我,答案都不会一样。然而,发起这样的讨论,是希望我们能够看见、并且正视,有一群人的工作、尊严和人生遭受到残忍的侵害。她们的伤痛和屈辱,我们即使仅仅是作为观众,都很在乎。

于是,当我们激赏于男演员精采的演出、崇拜男导演出色的作品,时时刻刻牢记他们卓越的成就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或忘记他们在攀向生涯高峰的路上,藉由他们不妥当的言行,排挤了多少女人的事业,戕害了多少女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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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了解事实之后,我们才能扪心自问:这样的人,我能够容忍他到什么程度?

(注一)Sady Dolye 以 Nate Parker 为例,说明影视产业对于白种男人特别宽容。 Nate Parker (台译奈特帕克)是一位非裔制片人与演员,他在 2016 年自编自导自演的《一个国家的诞生》一度被视为得奖大热。去年八月爆出了他曾在 1999年被起诉性侵(后来获判无罪)的新闻,奥斯卡评委公开宣称没办法将 Nate Parker 和他的作品分开,这个案件一定会影响《一个国家的诞生》在奥斯卡的表现。后来这部电影确实也没有获得任何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