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新企划“迷人书展”,六月毕业季主题【百工选书】,今天带你深入监工的工作现场,看社会底层人物故事。

我坐倒在万华的茶室里帮阿秋姊整理手机,包厢内满溢着挥之不去的菸味、酒味、热炒香味,以及女人身上特有的粉味。身边的“大姊”正包着刚叫来的生菜虾松,那是我叫来垫胃的,却还是先被灌下了三杯高粱酒。此刻,我正忍受着肚里逐渐胀起的烧灼。

事情的起因已经不可考,工地现场所有的冲突到最后都会解释成“误会”。我这样的人会在工班师傅们动手后,卖着面子说是自己的错,接着以误会解释。这样的解决方式让事实真相不重要,大家为了继续工作和生活,也就彼此吞忍──只要找个有女人的茶室互敬互饮,在一群胭脂红粉女子的簇拥之下言归于好,再度结拜。

有时不得不承认,男人们解决误会的方式看来极为愚蠢,在这些人的观念里,“换帖同嫖娼”,非得要一起玩女人才算兄弟。两个领班头雄哥和元叔已经喝下四支大高粱,动手互殴的两个年轻学徒,一人茫倒在“台主”阿秋姊的大腿上,另一人跑了几次厕所,催吐后仰躺在沙发上,完全无法答话。我看了看自己眼前的一整瓶高粱,头逐渐重了起来,对刚转进包厢的“二姊”说,再上来些热毛巾和解酒饮料。

阿秋姊刚和雄哥唱完江蕙,大姊则与元叔等着接唱秀兰玛雅。另两个小姐刚劝完雄哥别再拚酒,就开始拉着人唱起歌来。我正在帮阿秋姊设定 QQ 帐号,刚刚整理好大头贴后,又抓到了她亲妹妹的帐号,里面有阿秋姊亲娘的照片。阿秋姊开心极了,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又马上抱着雄哥说是恩人降临。两人笑了一会儿后,捏了一下屁股,讨了一张百元钞,继续翻起点歌本笑闹。

二姊刚给了一个少爷钱,差他去买青草茶。想来,也只有在万华的茶室能让师傅们言归于好。这是劳工阶级去得起,也有食物可吃的店家。摆桌请客来此,喝酒解闷来此,道歉赔罪来此,装强摆阔也是来此。这些店家的消费只消三千、五千就能成为大爷,拿出一万更算得上慷慨。全台北市处处有酒店,但只有这种地方,让我们这些劳工阶级有办法做足面子。

店家从下午开始营业,所以茶室小姐午餐后就开始喝酒。小姐们年龄偏老,姿色也不如那些制服、礼服、便服店的。她们不从店家领取薪资,只有两个方式赚钱:第一是小费和额外的出场费用,第二就是台主所安排的台钱和酒钱的抽成。

各个包厢的酒客素质不一,所以茶室小姐们会互相结拜以应付状况。由于各种洋酒、白酒、红酒、啤酒混喝,往往不到九点就必须到后场催吐休息,接着再度进入包厢。另外有些小姐则是以色代酒,放任酒客在自己身体磨蹭并上下其手,也不愿再灌酒喝醉。

每个人体质不同,结拜后彼此照应,有时起哄拚酒以避免猪哥脱裤拔毛,有时联合撒娇,嗲声哀求“大哥别再灌酒”。没有男人能抵抗得了女人们起哄。而更重要的是在酒客微醺起劲时,要姊姊妹妹们前来吃红,趁气氛舒缓时适度转台。这些女人卖笑也卖身,都暗自评估着在自己无力醉倒时,是要让姊妹保护或和酒客出场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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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帮阿秋姊下载照片,现在换她女儿的照片,是个大学生,照片数量颇多。阿秋姊每唱完一首歌,就往我脸上摸一下。她已经四十二岁了,在几个结拜姊妹中排行第三。

大姊年过五十,划得一手好酒拳,师傅们宾主尽欢。大姊千杯不醉且控场精准,将我点的生菜虾松一片片包好,放在小碟子上。进包厢时点上乌梅苹果汁调和高粱后,要打架的学徒两人互相敬酒,还喊着:“有气魄!”这种劝和的动作,让两个大师傅不断换钞打赏,毕竟这是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男人说不出来的话,都让大姊说完了,说得两个学徒简直成了国家栋梁,让他们喝到再也起不来。

二姊新带了盘水果进来,接着跑去柜台广播要来热茶和毛巾。两个学徒醉倒后,转进来的小姐渐少,包厢几乎就剩她们三人撑场,两个大师傅开始抱怨没有年轻货色。

其实,这三姊妹已经完成今天的任务了,接着就是等两位师傅再喝个一小时,看上今晚过夜的对象,就可散去。阿秋姊可以陪雄哥过夜,也安排了少爷晚点把这两个瘫倒的学徒扛进旅店。但元叔嫌她们三个大陆妹子太老,喃喃地说:“吃幼齿顾目睭。”二姊只好再叫几个小姐进场。

只不过,两个三十出头的女孩宁可陪年轻学徒过夜,也不想和元叔同寝,而另几个姊妹又被嫌老、嫌不正。

时间开始拖着拖着。

过了一会儿,茶室主人进来了,是个年约六十的老板娘,后面带进几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歹势啦!幼齿唉姑娘仔来啰!”两个年轻女子进来,就等元叔点头,凑足台数后即可收场。桌上的菜已经空空如也,我索性要大姊把整盘虾松扫进我碗里吃。

元叔选了一个女孩坐台,对上几句话后发现是个越南仔,色眯眯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移。这时,雄哥又开始在包厢内大发百元钞,所有小姐欢天喜地连声说:“谢谢雄哥!”元叔则是拉过老板娘,掏出钞票来买了房间和出场费用。

突然他愣了一下,指着我问:“啊咱主任咧?”

我笑说:“这里是台北,晚上不回家不行。”

元叔接着说:“这样?不爽一发再回家?”

他接过剩下不多的高粱公杯,“哩拢来陪咱喝酒,敬你!”

老板娘俐落地递给我一杯几乎是果汁的调酒。对饮后,二姊又开始点歌,看来是要用王识贤耗掉最后的半小时。

我认识的良家妇女总是对这种场所极为排斥,认定这些欢场女子低俗下贱,只要腿开开就可以投入这行。

这纯属错误。这种场合,低俗下贱的是男人而非女子。

良家妇女应对男人时尽可以白目,这里的女子却不能不揣摩来客的心思。所有女权分子所说的妇权、尊重、平等、自主,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有的只是赤裸裸地满足顾客,而其中的技艺,全都需要后天的训练和学习才能够拥有:如何优雅地转台?如何让客人愿意花钱点歌?如何确认来客目的而推销酒品?如何视男人口味来调酒?如何掩护姊妹们不受过度地侵犯?如何掌握整个包厢的节奏?甚至包括衣服的穿搭和服装配件的搭配、包包摆放在大腿上应对,都成为她们隐而未显的重要关键。

相较于年轻的酒店小姐,茶室女人有更多的人生阅历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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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量了一下,雄哥和元叔两人加起来已经撒出两万元,从晚上十点开始,喝了三个小时,也该是散场的时候了。

阿秋姊她们几个姊妹绕来主要是想请我设定一下中国的手机 APP,我认为简单不过的,她们却找不到设定页面,有些像是 QQ 等软体在台湾无人使用,但对她们来说,却是联系家人的唯一管道。

我已经把阿秋姊女儿的所有照片都备份到了手机里,说了几次要她买记忆卡,但她似乎还是听不懂如何备份女儿的照片,只是开心地告诉我:“等我女儿明年大学毕业,就可以成为拥有资格的彩妆师!”

几张照片里,女孩帮同学画的各式妆扮确实可爱秀丽,照片里也有女孩在上海、北京的画面。三姊妹全部凑过来看,在阿秋脸上寻找女孩的样子,又对着女孩的照片称赞起阿秋的美貌。就这样笑笑闹闹着散场了。

入夜的台北永远是冷的。到了门口,元叔喊手冷,搓着越南妹的胸部走了。雄哥喊着少爷把醉倒的学徒扛去旅社。一旁有几个姊姊妹妹站在店门招牌下,招揽其他酒客。

有个穿牛仔裤的大陆妹喝茫了,从店里出来,蹲着在哭。二姊陪着她,老板娘看了,连骂带劝地念了大陆妹两三句。阿秋姊补完妆后,回头也劝起这个同乡女孩:“小玲,我们都是这样的。等下个月过年一起买机票回去,我的女儿给你女儿认作姊姊就是了。不要再哭了,大姊在A厢,等等又发钱了,快去吧!”

“我想家……”小玲抽抽搭搭地哭,“我想我女儿……”

二姊抱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别哭了。我们在台湾,只有这里可以赚钱……”小玲继续哭着。

这时,雄哥和少爷回来了。阿秋姊又抱了小玲一下,塞了五百元钞票给她,说:“姊先去忙了。明天买条新裙子,别再哭了。”回头搭上雄哥的肩离去。

小玲接过二姊的矿泉水,开始擦去眼泪。老板娘在店门口叹气。我在一旁,看着二姊开始帮小玲补妆,念着说,等等一起去A厢……

计程车这时候才来。

我没有带女人出场。

回深坑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小玲和阿秋的女儿。

文|林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