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作者许菁芳出书了,除了在女人迷上的专栏更新,也为你精选新书《台北女生》的精华篇章,不想结婚也不想单身的台北女生一个女性主义者的择偶条件女汉子的友谊:我们不腻在一起,却天长地久。这回来聊聊男孩口中的甜蜜垃圾话吧,里面尚有真心的成分,等你来寻。(订阅许菁芳作者专栏

俗话说,男人到四十岁剩一张嘴,不知道这个发展是不是从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

跟好久不见的霖意外在香港见面。我出席研讨会,参访久仰的香港大学法学院;霖则是到英国度假返沪,在香港转机,改了机票过境二十四小时加入我的吃货之旅。我们从他清晨入城开始,一路嘴巴没停过。茶餐厅吃猪扒包菠萝油喝鸳鸯奶茶,路上边走边吃蛋塔配冻柠茶,搭车去吃两碗绵密软糯的海鲜粥,加很多油条。下午茶点吃糖水,杨枝甘露与芝麻糊。晚餐跟着人潮排队吃煲仔饭,最后到湾仔看占领的遗迹。晚上九点多钟,一天行程终于吃罢,捧着一肚子烧鹅到铜锣湾一间酒吧里喝红酒。霖给我看他从苏格兰拍的照片,那雾与平原慑人魂魄,彷佛往前踏一步就要掉进魔幻世界里。其实香港的摩天大厦何尝不是另一个魔幻世界,在法治与独裁之间,小渔村凭空长出一座城邦,见证海权时代的殖民帝国没落、东方红日如鬼魅般席卷大地。

霖从酒吧直接前往机场。我回到旅社后收到他的讯息:“虽然妳又要说我讲垃圾话,但是,跟妳吃饭真开心,吃什么都有滋味。即使飞过半个地球也想跟妳吃饭。”

我倒在床上看着讯息,有点尴尬又好笑。典型的霖,爱讲甜蜜垃圾话,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也不是刻意营造暧昧气氛,也不是装腔作势矫揉做作,他其实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赤裸裸的真心,剩下那半句是捉弄人的促狭神情。他喜欢把自己的真心话抛出来,看别人慌忙接应的模样,手足无措、连滚带爬。接住了他就步步逼近,没接住他就换上一张戏谑的笑脸,一副密友的姿态,脱身脱得干净俐落。他用字遣词相当精准,情感表达贴切中肯。他若说想念,就是想念,不是喜欢也不是爱欲;他若说要来看你,就会来看你。看看你也就走了,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没有要牵手亲吻上床,无前缘欲续、亦无来世相待。

推荐阅读:为什么我们享受暧昧关系?

霖从大学开始就是文青。典型的投错胎,升学主义逼迫下文青魂走迷路了,装在一个工程师宅宅身体里。虽然他听到我把他放进文青类里大概会皱起眉,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但是他编过刊物,写诗,练硬笔字,缩衣节食买相机,四处旅行拍照,实为文青行径。几年前,他办了摄影展,在我很喜欢的咖啡店展出。

我在美国读书当然去不了,脸书上丢给他好几个哭脸讯息,霖竟然寄来一箱他的摄影作品。一帧帧相片装进木头相框里,有大有小。霖在箱子里附了一张平面示意图,嘱咐我找一面空白的墙,细细指示哪张照片挂在墙上的哪里,相对位置如何。信末,他那好看的简直可以当成传家墨宝的字说:“妳既不能回来看,我就把整个展览寄给妳。”我拿着信反覆读,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楚,隐隐觉得承不住人家的情,又觉得霖真是任性到了极点,不顺着他反倒不行。

霖的浪漫行径其实不只这一桩。我们都还在台北浑水摸鱼过日子的时候,偶尔一次在一间二手书店里巧遇。那书店躲在新生南路巷弄深处,我从来没在那里遇过任何熟人,霖也是。当时我们都活在很不确定的心情里,我在准备出国,他在考研究所,常常躲着朋友不想说话。我们出门来,相伴走了一小段路,站在开了花的加罗林鱼木下谈了十五分钟。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说完话心情放松不少。霖还给了我一张饮料兑换券,我自己拐去换了翡翠绿茶,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蹦蹦跳跳地回家。几个月之后,霖传简讯来说他决定不考研究所,直接就业,祝福我出国顺利。

“我的祝福留在二手书店中,藏在一本以妳为主角的小说里。”

我满头雾水但又好奇得不得了,特意跑一趟到书店里,几乎把架上每本小说都翻开来看,后来在朱少麟《燕子》里发现霖留的卡片。噢,对嘛,《燕子》的主角名叫阿芳。

我一直很想问霖,他怎么知道我找得到?如果在我找到前,书就被买走了怎么办?自诩浪漫如他,大约会说,得之妳幸,不得妳命。留给有缘人也成就了那人生命里的风景。

霖玩摄影颇有一段时间,很擅长拍人物。他又有怪脾气,只拍自己喜欢的朋友。他也确实有独特的眼光,作品集里的男女老少都有奇异的光辉与神采。霖一直说要拍我,但我一直躲躲闪闪地不愿意给他拍照。好照片里是有灵魂的,我在人间阳气不盛,不能到处分灵。每次他一举起镜头来我就四处逃窜,嚷嚷着,哎拍我干什么,你看那对街少女多好,怎么不拍人家呢。

推荐阅读:【亲密摄影集】五个练习用镜头拍下信任的瞬间

出国前最后一次见面,霖来高雄找我玩,阳光大好。我带他去喝双妃奶茶,觉得他会喜欢普洱茶与牛奶配合出的独特香气。我立于店家骑楼店面买茶,他站在对街拍我。机车掩护我,他没得逞,最后倒是拍了很多盐埕老街风貌。后来在火车上传简讯给我:“今天我见到了少女在老楼里。我认识妳的时候妳是少女,妳在我心中便永远是少女。”又是甜蜜垃圾话。

后来这几年,我跟霖各自四处搬家,两个人搬了四个国家。除了总统大选两人皆返乡投票外,碰面机会甚罕,联络多半是隔着萤幕打字聊天。我们的时差隔十二个小时,日夜颠倒;早上刚开工的我还在拖延不想做事,正好配合东亚大城市里上班族的睡前闲谈。霖跟我若在线上遇到,都在炫耀各自生活中的小确幸。比方说,他非常喜欢吃臭豆腐,兴冲冲地跟我分享他终于在上海找到了心目中完美的臭豆腐。又或者,我最近着迷于蓝莓马芬,喜孜孜地给他看一群外酥内润的马芬如何婷婷袅袅地站在玻璃柜里。

言谈间我感觉霖变得稳定、快乐许多。他似乎找到了很适合他的工作:去到大城市里,跳上通讯科技发展的浪头,细细地演化以人为本的服务。

人的缘份浅薄,保持联络四字听来简单却很难做到。霖与我的缘分细水长流,从来没有走得很近,但从来也没有走远。他的影像与讯息在我生活的空隙里四处留下记号。这头是我教课的空档,行走于哥德式建筑的校园,那头是他坐在苏州留园里,天空从竹丛的间隙中现身。我周日睡晚去吃有蛋与培根的早午餐,他那头是宵夜,一碗热呼呼油腻腻的辣面条,说是甘肃来的西北口味。我们各自在不同的空间里活出不同质感的人生,在巨大且迥异的文明边培养专业与品味。但彷佛我也陪伴他走过那些地方。吃过这样那样的食物。

当时我们说再见,分别往东西方走去;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香港,据说是东西方会合的地方。霖胖了一点,但好看多了。以前那种别扭的才气找到疏通的管道,稳稳当当地往成功的方向奔去。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拖着深蓝色登机箱,背着黑色双肩包,俐落地向我走来,看起来像是所有白领专业人士的模样。我正想嘲笑他,哎唷这西装外套好做作唷,一转头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噤声。我也有一张与这都会镶嵌得宜的脸孔。我也背着一只皮革肩包,太阳眼镜推在发上,没有浏海。站在他身边没有违和感,我们站在地铁车厢里没有违和感。而立之时好像应该就得这样,长得这样。

我才意识到,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永远任性浪漫的,其实不可以。现在,我们没办法为了心动的人彻夜不眠,也没有空闲写诗。行程不得空、心不得空,我们已经很久不在二手书店里闲晃。或站在骑楼下等西北雨落,等西北雨停。我们每天从工作里带着烦扰的心绪回家,但不打算在回家路上特别绕路去喝一杯茶。这几年来,霖与我尽力保持住一种青春的姿态,但我们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输给了生活。用脸书,google hangout,i-message传一张照片给彼此,不管走到哪里,是我们徒劳无功的抵御。

而此时此刻,为一个人在一个城市停留二十四小时,是能力所及、最大限度的浪漫行径。剩下的,做不了的,无处可去的心动与冲动,只能变成了甜蜜垃圾话。

甜蜜垃圾话原来是这样被遗弃在轨道之外的真心。人人都要从青春里长大,长进社会里。人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滑行前进:事业,家庭,选好角色心无旁骛地往前迈进。手上开始有一些积累的关系,弃之可惜。要放的放不掉,不下定决心的就要失去选择权,所有本来以为曾经是选项的都快速褪色凋零。机会之窗一扇扇掩上。偶尔在言语的缝隙,举手投足的边缘,掉下一点点闪闪发亮的真心。不一定是故意的,也不是无心的。对方捡不捡起来都好,不捡起来也不失风度。霖是这样一个浪漫多情的人,他明知自己与世界之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海洋,但还是想向远方投掷一点真心,心飞到半途落了下来,成了满地的甜蜜垃圾话。

我看着霖传来的讯息,感觉自己手里接住了一点微微颤动的真心。我无力回应,我对不可逆的成长无能为力,只能为他收藏好这一点甜蜜。像是一只树洞,盛载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