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中学学生扮演纳粹游行重演历史上了国际版面,文化评论家与媒体纷纷站出来说话,也有人问,电影可以诠释纳粹、凭什么学生不能?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一场有脉络的文本/表演?愿我们把历史谨记在心,不轻易无视他人的苦难。


(图片来源:中国时报

新竹光复中学的学生扮成纳粹游行,引起各方谴责,但更多人愤起反驳“为什么不能扮装纳粹?难道不能谈论恶?”先说结论:“不,并非不能提纳粹,不能演纳粹,而是扮装游行的形式最不适合处理屠杀与暴力。”

为什么扮纳粹游行引起争议?

因为扮装游行是去脉络化的,把他人的苦难化约成符码与服装。

为什么不可以无视他人的苦难?

因为无视他人之苦难,是下一次残忍之基础。

什么是纳粹大屠杀(Holocaust)

二战期间,超过一千万人被大规模清洗式屠杀,仅仅因为血缘、种族和性向。

千万人是什么概念?台湾有两千三百万人,等于你认识的人当中,有1/2会被抓走杀掉,常常帮你收网购的帅哥7-11店员会第一个被杀,系上最讨人厌的老师会活下来,你的情人会被虐死,而巷子口专卖黑心食品的面店老板会活下来。为什么是这些人活下来,而不是另外一些?与他们的性格行为好坏财富无关,可能仅仅因为他们的发色,颜色淡的活,颜色深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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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骨瘦如柴的幸存者,图片来源

如果外星人来到地球,对我说:“给你一个机会,说明人类不该被歼灭。”,我会努力举例文学、舞蹈、音乐、建筑、体育竞技种种人类短暂文明中创造的美好事物。对方说“好,那解释一下纳粹大屠杀。”我将,哑口,无言。

因为,纳粹之屠杀,正是集合了人类创造上述文学舞蹈音乐的创造力、想像力与效率,集众人之力,建造一个精准、残忍的抹灭他人生命的机器。如果读过那一段历史,保证你从今而后对人类的“美好”无法百分百的相信,因为你已目睹,只要一弹指,所有人类用来创造文明的智能,可以瞬间用来打造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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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装游行:嘻笑底下的危险

已有很多文章从“如何理解历史”的角度来谈本次扮装游行事件,我想从一个被忽略的角度—“表演”的角度来谈。

扮装是一种表演。在扮装游行中,我们短暂脱离自己,成为别人。生活的压力令人窒息,因此“短暂地成为别人”这事令人着迷,而越是考究服装、道具、逼真度,扮装带来的愉悦满足感就越大。可是这装扮有没有限度?为什么不能扮装纳粹?许多人误会了,不是禁止谈论纳粹,而是“扮装游行”的形式,本身即是去脉络化的。

每年万圣节的变装派对,人们嘻笑欢乐的扮成他人,扮成护士、空服员、印地安人等等。近年有一波声势凶猛的活动“我的文化不是你的戏服”(My culture is not your costume),少数族裔出来抗议万圣节人们恣意以扮装加强刻板印象,吸引越来越多人站出来反对空洞肤浅的变装。

试想如果其他国家的人,用胶带把眼睛贴成单眼皮,肤色涂黄,带着丑丑的大眼镜,右手拿着炒锅,左手拿筷子,开开心心地跟你说“我扮成台湾人!你说像不像?”,你又作何感想。扮装游行的危险在于它好玩,吸引人,但是同时又仅能扁平的呈现单一面向。


(图片来源:这里

为什么电影扮纳粹就可以,扮装游行就不行

很多人振振有词举例电影《行动代号:华尔奇丽雅》纳粹扮相来反驳,意图说明扮装游行没什么大不了。

不,这不一样。电影与扮装游行是完全不同的表演形式,不可混为一谈。因为电影提供了较为完整的脉络和叙事,导演有两小时的充裕时间带领观众认识每个角色,随着情节的推动,观众可理解这角色在电影中的目的,并自由选择认同、或不认同这角色,很少有演员因为扮演邪恶角色,而被误认是认同邪恶。而扮装游行那短短的90秒内,无法提供如此完整的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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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表演无法提供“为什么扮演?目的是什么?”的脉络时,扮装表演者,易被认为是“认同扮装模仿的对象”。光复中学事件即根源于此。

a.纳粹的行为---> b.纳粹制服&旗帜---> c.台湾高中生穿纳粹制服游行---> d.媒体披露游行照片

从 a 到 d,这四个箭号,代表四层的简化与化约,每经过一个箭号,其脉络就被剥去一层。

扮成纳粹游行,不见得代表认同纳粹。中学生被拍到扮成纳粹开心大笑,有两种可能性:

1.他认同纳粹
2.他没想那么多。那笑容不是来自认同纳粹,而是来自“扮装扮很像”的满足感。

问题是,单从一张被剥去所有脉络的游行照片,观者无从判断这笑容来自哪一个理由,光复中学事件就是一极佳的例子。

于是,众人哗然,高中生觉得委屈,校长辞职,以色列谴责,我国总统道歉。

更往下揭一层,“集体扮成纳粹”游行这件事情令人不安,因为高中生扮装为纳粹,隐隐约约的让人想起纳粹政权的开始,也是这般看似无害,由年轻人兴高彩烈的投入一个“集体”、“美的”团体中,并笑容灿烂地骄傲着。

放弃自我,放弃个人,把自己交给集体。放弃小我,交给大我,服从国家,服从社会,服从权威。为了国家民族无上的光荣,任何绊脚石都可以除去,任何生命都可以被抹去。党怎么可能是错的?政府怎么可能是错的?你一个人的意见,怎么可能比众人意志更高明?

最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不是维妙维肖的纳粹制服旗帜。而是我们心底知道,一旦人类自动缴械,放弃了怀疑与思考,法西斯就会复活。而人类是如此好逸恶劳厌恶思考、倾向从众的动物,法西斯要卷土重来,就像手指戳破一层薄膜那般轻易。光复中学的学生扮得太像了(无论是他们精心制作的制服,或是他们掩饰不住的青春昂扬),正好踩中最痛的那条神经,他们高高举起的青春的手指,随时可以戳破台湾刚刚长好的,薄如蝉翼的民主思辨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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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柏林奥运海报,当年奥运被视为纳粹法西斯展现国力的场合。图片来源

有些人以依依不舍的眷恋语气说;“可是,法西斯不全然是坏的吧,你看法西斯美学如此盛大壮美。”

是,法西斯美学那整齐划一、精准设计、一丝不苟、不容许错误的的美学让很多人心向往之,包括民国初年的中国菁英阶层,法西斯所营造出的“团结”、“铁一般的意志”,令人联想到“强大壮盛”,越是积弱不振的国家,越觉得法西斯值得仿效。而法西斯美学与法西斯可怖之处,正是硬币的正反面。法西斯美学强调整齐划一,所有偏差的、不同的的线头都活该被剪去,正似纳粹所高举的“为了国家种族的纯净,任何不符合种族纯净的都该被抹去”。

艺术:挑战与创造空间,并追问“为什么?”

许多世纪以来,人类创造艺术,诗歌、绘画、雕像,戏剧、电影。

传说罗马部落早期男多女少,罗马人大设筵席,诱骗邻近萨宾部族,筵席结束时,罗马人一声令下,杀光萨宾男人,强暴萨宾女人,萨宾女人眼睁睁看着丈夫、情人、兄弟被杀。萨宾女人被强暴、被迫怀上强暴犯的孩子,她们遭到强制监禁并直到孩子诞生。历史是胜利者的故事,而撰述历史的多半是男人。

Giambologna 的雕塑《 强暴萨宾女人》(又译 《强掳萨宾妇女》),以一块大理石、雕出三个人物之间的动作张力,栩栩如生地重现那个惊恐的瞬间,后世总盛赞 Giambologna 鬼斧神工的技巧, 但每次看到这个雕像,都让我想吐。因为我知道类似的事情从未停止。事实上,上周叙利亚政府军强攻阿勒波(Aleppo)城,据报就有20位女性自杀以求不被强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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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ambologna的雕塑《 强暴萨宾女人The Rape of the Sabine Women》,目前收藏于义大利乌菲兹美术馆附近的Loggia dei Lanzi

千百年来,人类用艺术,去理解、去纪录、去诠释世界,去挑战既有观点。人类历史上骇人听闻的事件不胜枚举,很多距离我们所处的时空并不遥远:柬埔寨赤棉屠杀(1975-1978年)、波士尼亚种族清洗(1992-1996年),卢安达大屠杀(1994年),以及目前正在发生的南苏丹种族清洗。当透过艺术去描述历史,问题从来就不是“可不可以作”,而是“为什么作”、“该如何作”。为什么要求学生扮成历史人物游行?是希望他们彻底研究该历史人物吗?为什么选用扮装游行,而不是(较可以提供脉络)的历史剧?这些问题才该被追问。可惜至今,尚无人追问这些问题。


位于美国华盛顿之大屠杀纪念博物馆一隅,图片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