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同志”与“基佬”是一种嘲笑或羞辱?看似无关大雅的“玩笑”实则加深性别的潜在压迫,以及对阴柔性别气质的打压。

文/赵小莫(在补教界打滚近十年,如今替代役期还剩半年,明年即将进入兰阳女中任教)

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到学生说出“基佬”,我还愣了一下。不是不晓得这个词的意思,而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指称同性恋的多是“死gay”、“人妖”、“变态”之类字面明显就有贬意的词汇,“基佬”则是在看港片时才会听到。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基佬”成为某个世代普遍使用的字眼,但那种羞辱的企图,并没有因为跨文化语境而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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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讲台下的学生,几张脸上挂着嘲弄的表情。我知道他们认为杜甫喜欢李白,因为我刚讲告诉他们杜甫一辈子写给李白十几首诗,正准备要带到〈春日忆李白〉的经典对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解释一种人在思念时自古皆然的情感运作模式,现在却被打断了。“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基佬’?”我问,台下发出更多笑声,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就算他们是‘基佬’,那又怎么样?”这个问题,让学生安静下来了。

他们意识到自己刚才正在“嘲笑”李白和杜甫。

教中学国文将近十年,我很清楚自己会在课堂哪些环节触动学生对性别的敏感神经。〈与元微之书〉里白居易对元稹忘情地呼告,《楚辞》中屈原对怀王的心心念念,台上老师讲得再怎么认真,也无法控制班上某些学生,他们十之八九会发现其中的暧昧,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压抑与嘲弄,几个外向点的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从台北、新北,到桃园、高雄,我曾任教的每个区域,无一例外——我就会听到“基佬”。

然后,我一定会问他们那两个问题,而我真正在意的是后者。“你们可以觉得任何人是同性恋,但那为什么可以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比较严肃的时候,我甚至直接问他们:“‘基佬’为什么可以是一个拿来嘲笑别人的词?”我们的学生,竟然会认为自己可以拿特定的性取向来当取笑他人的材料,是因为他们不够善良?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尊重别人?还是,他们根本就歧视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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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生活中,“玩笑”是歧视最常见的形式。许多深埋在我们骨子里而往往不察的歧视,经常在“只是开个玩笑嘛”的心态下,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我们笑人胖、笑人穿得像阿嬷、笑人长得像外劳,被嘲笑的人未必真的受伤,但这些很少被检讨的话语,却不断巩固我们社会对特定族群或特质的歧视。当学生们说“基佬”,他们不只是在嘲笑李白和杜甫,他们也在嘲笑同性恋。如果我们跟着笑了,我们就都同意同性恋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但同性恋哪里好笑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就像每当有学生拿我的性别气质开玩笑的时候,我都必须做点什么。比起“为建构一个性别友善社会而努力”这种冠冕堂皇的动机,我还有更简单也更急迫的理由:因为台下有那么多的学生,我知道里头一定有孩子是同性恋。他们可能因为自己的性倾向,每天活在被霸凌的恐惧里。

也许,他们早已懂得隐藏自己,晓得要在这个环境里安然存活,必须否定自我,努力表现得像个“异性恋”,甚至,为了避免被怀疑,要努力表现得像个男孩/女孩。他们必须小心翼翼,不能露出任何马脚,因为他们身边的同学们,正在拿同性恋开玩笑。那些恶毒的话伴随着笑声,一句一句把他们往暗柜里逼,谁知道说那些话的人,是不是真心的。他们在这个阶段建立的友谊,都将面临一个很可能成为遗憾的难题:“我能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甚至会害怕因此失去友谊。

“有没有可能,你身边哪个好朋友就是同性恋,但是他不敢告诉你,因为你每天把对‘同性恋’的轻蔑挂在嘴边?原来他的身分,在你眼中是一件可笑、恶心的事情?当你带着嘲弄的态度说‘基佬’,你可能正在伤害着其实你并不愿意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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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学生在卡片里告诉我,他做了网路上的测验,测验结果显示他是“偏同性的双性恋”。看着卡片,我内心五味杂陈。我很高兴自己获得学生的信任,让他愿意向我出柜,但我更在乎他必须透过这种形式向我吐露,而不能够大大方方的就做一个可能会爱上同性的双性恋男孩。他在班上的好朋友们,就是那种三天两头拿“基佬”嘲弄别人的学生。他会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吗?当他的好朋友们聊着与异性的暧昧或交往细节时,他能够分享自己为一个男生的狂喜、吃醋、苦恼、激动而辗转反侧的心情吗?他会不会已经开始厌恶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将自己的某些部分紧紧锁上,带着一颗畸零的心孤独地活着?

身为一个老师,我能不能做点什么?我想让同志学生知道,老师是挺他们的,他们不是变态,他们的爱没有错,他们可以跟众人一样,去爱并且值得被爱。我更想让所有学生知道,我们经常对他人的行为加诸道德判断,却没有认真理解过对方。就像他们都晓得的“性别刻板印象”,如果我们可以接受,一个女生可能想要开飞机,一个男生也可能想成为服装设计师,为什么遇到“爱”这件事情,要先检查爱的是异性或同性?

“同性恋哪里好笑了?你们会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不就是看见他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样子吗?”爱做为一个动词,本质不过就是动机与行为啊。

我希望他们理解,情欲是我们身体与人际关系中非常核心的部份,只要在当事人合意的情况下,没有谁的情爱或欲望可以被道德批判。我希望他们感受并接纳自己的情欲,并据此理解他人也有自身情欲认同与展现的自由。我希望当他们有一天发现,自己也喜欢上同性的时候,可以毫无障碍地接受这件事。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我们不应该让爱变得更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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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太多反同婚团体发表误解性别平等教育的言论,他们要拒绝“同性恋教材”进入校园,甚至要求政府必须将“多元性别课程”从课纲里删去。但我们的学生每天都在校园用“基佬”嘲笑、贬低他人,让性少数在校园里的每一天如坐针毡,遮掩、扭曲自己的本来面目,生怕捧在手里小心呵护那份“与别人一样”的生活,随时会被夺走、破灭。他们活该受这种罪,只因为他们是同性恋吗?如果我们不告诉学生,导致这种凌迟的正是“异性恋霸权”,不带领他们认识情欲如何基于每个人的“差异”,而产生“多元”的面貌,他们怎么能够回头检视并修正自己的行为,建立一个面对情欲时健康、友善的态度与社会?

我们当然要在课堂上教“同性恋”与“多元性别”,并不是为了引导他们成为“异性恋”以外的个体,而是要告诉他们,谁都可以对任何人产生各种情感,不需要因此害怕,觉得自己不正常,情感只是反映了人在一段关系里的需求,不是罪,更不是撒旦的诡计。面对了,接受了,才能够好好地跨出下一步。谁都应该拥有这种能力与机会。

我们当然需要“性别平等教育”,为了让学生从接纳自己的情欲出发,认识不断变动的人我关系与需求,从而反思这个社会关于性别的价值观与制度。然后有一天,不再有人因为自己的性倾向、性别气质被攻击、伤害、排挤。有一天,同志可以不再经历曲折的自我认同过程,不再需要克服他人眼光、自我厌弃与罪恶感。不再有学生问我:“老师,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不再有学生需要对我出柜。

我只需要陪伴他们,而当他们爱上谁时,我愿他们都有更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