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着有散文集《请登入游戏》的作者蒋亚妮于女人迷的轻·女学书写,召唤走进我们生活里的女作家,她是张爱玲,她是爱丽丝孟若,她是山本文绪,见她们于我们的时日里举足轻重。第一回,说说让人感觉既爱且疼痛的莒哈丝吧,我们都是她的劳儿。

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旅人,总会把“花神”(Café de Flore)、“双叟”(Les Deux Magots)咖啡馆排进行程,有那么一句“我想和你一起吃花神的蛋”,更成为了温柔如呢喃的一句法式缠绵情话,代表着愿意与对方一起共度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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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算你找不到人共吃花神的蛋,但至少可以在里边写张明信片,以街景为神、再以穿着长大衣卷褐发的欧洲帅哥为骨,让人们在巴黎的街边更靠近过往的那些诗人与作家。

我初到巴黎那次,还来不及想该与谁共吃花神的蛋,却想起了不到二十岁时初读的法国女作家—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

我遇见莒哈丝那一年,还常在山顶的学校图书馆消磨时光,朱红漆柱撑起的图书馆里,夜里几无人影。我在书柜间翻到许多女作家,不是莒哈丝,而是其他几乎是信仰着莒哈丝的女性作家。文学家钟文音、陈玉慧、袁琼琼,她们都曾写下这个法国女子的名字,也几乎都曾在某地寻觅过她的足迹。我于是躲在未闭馆的夜间图书架里,读着某出版社一系列的莒哈丝作品集,现在回头找寻,多已绝版。

很多年后,我下山来到另个课堂,老师朗声说着更多的莒哈丝,我才算真正走进了弥漫着整个文学圈的莒哈丝风潮。而永恒的莒哈丝,不曾因为她晚年的酗酒、声名狼籍,和比她小39岁的她情人扬(Yann)的种种传闻,而改变过。即使,你我都曾读过、听闻过关于她是多么纵欲、奴役着她恋人的故事,但她始终是莒哈丝。

在我们长大的年代里,欲望是多么直率的一件事,没有欲望或是隐藏欲望,就等于没有故事。所以莒哈丝的欲望,不过是她的诚实。

影响我最深的一本莒哈丝,不是曾改编成电影的《情人》或是《广岛之恋》,而是《劳儿之劫》(Le Ravissement de Lol V. Stein )。这本书,还是我某一年的生日礼物,对方写了封卡片,大意是,我想我们都是劳儿。1964年,《劳儿之劫》出版,心理学家拉冈为莒哈丝描写的那种女性的心理激情,震惊不已。他说,不曾接触过精神分析的莒哈丝,却贴切的描写出了一个拉冈研究中认为的精神症患者,“劳儿”这个女人究竟从何而来?拉冈这样问莒哈丝。

而她只是回他:她也不知道,劳儿就这样自己出现了。

如果你不曾读过《劳儿之劫》,应该可以在网路上查到许多小说情节,但故事往往没有那样复杂。劳儿不过是与未婚夫参加了一场舞会,舞会里却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和劳儿的未婚夫共舞一夜后一起离开,劳儿从此就失去了她的未婚夫。而后的一生,劳儿结婚、生子,却总在正常世界的边缘行走,很多人说她在那夜后早已“万劫不复”。

后来,我总能在真实世界里,看到许许多多的劳儿们持续写着、爱着,虽然每个劳儿的劫难都不相同,但殊途总同归。

所以,每一个劳儿都能读懂另一个劳儿,因为女人总能读懂女人。

劳儿之劫的劫,常被说成是一种万劫不复般,需要渡化开解的劫。但其实在它的法文书名中,Ravissement这个单字 ,除了有令人迷狂的意思外,更有着“劫持”的意思。于是我总认为,《劳儿之劫》应该是劳儿主动成就的一种狂乱行为,劳儿并非被动的去接受她命运的劫数。“劫持”是一种你选择去做的事,就像是我读过的作家们,选择做的事,就是写,即使写作后来变成了劫持,或是劫数。

作家钟文音写给莒哈丝的一封信里,这样说着:

“我先是来到妳在巴黎圣日耳曼大道附近的圣伯奴瓦街五号居所,像幽魂般地探望着任何一个长得神似妳的巴黎女人。她必须个儿娇小、她必须神色孤绝、她必须目光迷离、她必须左手叼菸、她必须右手戴只玉环且指环有个大大的华丽手戒。她必须沉醉爱情,必然走向枯萎的爱情,绝望又欲罢不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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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陈玉慧也曾近乎痴迷的写下给莒哈丝的一段话:

“是莒哈丝让我明白我不是疯子。我也是孤单的,我也不喜欢温柔。醉酒的莒哈丝,酒精中毒的莒哈丝。她那张毁灭的脸,她那张少女的脸。情人爱过,抚摸过,印度支那阳光晒过的脸,彷佛显现着欢乐。但她不是。才是少女,一次恋爱就变老了,很老很老。那时站在湄公河畔,穿着母亲的白色旧丝洋装,系着男人的棕皮带,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 。我必须走,我必须写东西,写什么?母亲不解地问:‘写什么?’写书。写小说。写那些我永远不会跟你说的事。 ” 

这样的作家和她们的文字带有一点癫狂,让我想起我收到《劳儿之劫》时附的生日卡。

“我们都是劳儿”,为什么不呢?

在恋爱中的执念,有时让我们一念成魔,有时我们又一念放下。

回去初到巴黎花神咖啡外的那天,我已非常临近圣日耳曼大道上她的故居了。左手边上就是花神咖啡馆那半古董的美丽装蛋器,沿右手边的街廓往上去就是莒哈丝住过的公寓。来到这里的我,也终于像劳儿一样、像莒哈丝及那些女作家们一样。追寻爱情、理想、自我,追寻所有我们愿意追寻的事物,然后不得不面对了自己的执念。

劳儿就在这时候,不请自来。身为莒哈丝的劳儿并不可怕,找到生命中愿意被劫持的、想劫持的那件事,不需要害怕。就像陈玉慧自述的:“我在写作,我想起莒哈丝。”

所以我在恋爱时,会想起她。

在哭泣时,会想起她。

在花神却来不及吃蛋时,也想起她。

想起我们都是劳儿,甘愿被劫持、甘愿偶尔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