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被誉为“诗歌界的莫扎特”。这次选出三首辛波丝卡的诗,让我们一起看辛波丝卡如何从日常生活的平凡物件中看见诗意。辛波丝卡写女人,他笔下的女人超越截然的性别二分,没有刻板与典型的女人形象,哭笑就是纯然的哭笑,像人群中每个人的面孔。

天空

必须从它开始:天空。
一扇窗户,没有窗台、窗框、玻璃。
只是一个洞没有其他,
但是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一个晴朗的晚上,
也不用仰起头,
才能看见天空。
天空就在我背后、手边、眼皮上。
天空紧紧将我包覆,
然后把我抬起来。

即使是最高的山峰
也不会比最深的山谷
更接近天空。
没有一个地方比另一个地方,
有更多的天空。

云朵和坟墓一样
承受着天空无情的压迫。
鼹鼠和鼓动翅膀的猫头鹰
都身处天堂。
那些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天空。

松散、流动、有如岩石般坚硬,
明亮并且轻盈的

一小块天空,天空碎屑,
一口气的天空,成堆的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是在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吃下天空,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寄居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地面和天空的划分
不是思考整件事的
正确方式。
它只是让我能够
有一个精确的地址,
如果有人要找我的话,
我会比较快被找到。
我的特征是
赞叹与绝望。

《结束与开始》,1993 (《黑色的歌》书摘 p. 26-31)

对照笔记:相隔四十多年的天空

辛波丝卡的特色、也是她的诗最为人称道的原因之一,是她能从一个很小的东西出发,从平凡、普通的经验讲起,然后将这平凡普通的东西提升到形而上的层面,以及哲学的高度。

或者说,不是提升,而是发掘出隐含于这东西本身中的形而上意义(就像〈天空〉中那往下挖,而不是往上飞的鼹鼠),以及哲学意涵。因为对于辛波丝卡来说,万物都像是一个“回答问题的问题”,这么地令人惊奇、赞叹吧。

在〈为了更多的东西〉和〈天空〉这两首诗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由小见大”的意图。只不过,在二次大战的背景中写下的〈为了更多的东西〉比〈天空〉多了一点悲壮与崇高,也有比较多国家的意象(旗帜、军人、国歌)。

悲壮崇高和国家意象是辛波丝卡早期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元素,在那个时代看起来很热血、很符合时代精神,但是在今天就看起来矫情、虚幻 — 毕竟,极端的国家主义可以把个人压垮,辛波丝卡在波兰人民共和国时期,应该也经历过这些。

或许,这是为什么辛波丝卡在中年以后,就放弃了这种写作方式,转而关注生活中平凡伟大的事物。或许,二十二岁的辛波丝卡早已预感到天空的崇高和地面的踏实其实是同样的事物、其实同样重要,所以才会在诗的最后两段提到:我们是为了平日、烟囱里的烟、不带恐惧地抽出一本书、一小块干净的天空而战斗。

如果我们记得,在战争期间,这些平凡的事物其实并不是那么平凡、理所当然,或许我们更能体会,为什么辛波丝卡把这些称之为是“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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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了更多的东西〉作为尾声的“一小块天空”,过了四十多年,成了〈天空〉的开始,也是它的主角与背景。天空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可以说它是自由、愿景、希望──这些都是我们看到天空时,常常会联想到的事。但它也有可能就是天空而已──那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天空。

生命线

辘辘的马车声。
煤炭。
早晨才刚来到。
煤灰在路上留下轨迹。

老女人,妳必须灵活点,
弯腰捡拾那一小块黑色的煤。

我寻找,这一切是如何在我手上展开:
   宽广的世界,未来的日子,快乐。
我手上的生命线 ──
  或许是一个弯腰鞠躬的背。

我的罪过:埋伏等待马车到来。
    巫婆。
脸色发青。
在寒冬中。

1946 (《黑色的歌》书摘 p. 116-121)
 

在老人院

雅博丝卡,那个过得不错,总是同意一切,
总是像个女公爵一样在我们之间穿梭的女人。
而且还做头发,还戴头巾 ──
她的三个儿子都在天堂,也许其中一个会伸出头来看她。

“如果他们活过战争,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
冬天我会去找一个儿子,夏天去找另一个。”
她就是这么盘算的。
她十分肯定会如此。

然后她在我们面前点着头,
问我们那些没被杀死的孩子在干什么,
因为她的第三个孩子,
“一定会邀请她去他家过节的。”

他一定会驾着金色的马车过来,
而且还是由,喔,白色的鸽子拉着的,
这样我们所有人都会看到,
并且永生难忘。

甚至有时候玛莉亚小姐也会在聆听的时候微笑,
玛莉亚小姐是护士,
提供我们全天候的怜悯,
除了休假期间和礼拜天。

《万一》,1972

对照笔记:女人的肖像

虽然辛波丝卡从未刻意强调她女诗人的身分,但是她的诗作却很有女性特质,也有女性观点。她从小地方着眼,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写大事件,在餐桌上和厨房里思索人生,而且她的诗总是有一份女性的温柔(但是不会太过滥情)和悲悯(但是充满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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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丝卡也写女人的肖像,为在男性叙事下不能发声的女人发声,让读者看到女人是怎么经历生命、看待生命。她替罗德之妻平反,列举出她在好奇心之外可能回头的理由(因为她想家、不想继续看到罗德、因为疲累、孤寂、害怕、愤怒)。

她为卡珊卓写下独白,让人们看到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不只是恐怖的预言。她写爱人的母亲,写拉扯桌布的小女孩、写身为青少女的自己、写因为恋爱而失魂落魄的女人、鲁本斯的女人、英雄的母亲、自己的姊姊、从火灾中救出儿童自己却牺牲的女老师……。

〈生命线〉和〈在老人院〉也是女人的肖像,而且都在写社会边缘的女人。〈生命线〉虽然简短,但是就像炭笔画一样把一个穷困、必须在街上捡煤炭才能获得温暖的老女人的形象,写实地描绘出来了。有趣的是,这首诗令人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也是点燃火柴才能得到温暖,不同的是,小女孩在冻死之前有看到幸福的幻影,而老女人则在手上的生命线(也许因为摸了煤炭,线条更加清楚?)看到自己必须一辈子卑微地活着。

〈在老人院〉描绘了一群女人。我们看到外表自信光鲜、盛气凌人、但内心其实充满不安、脑袋可能也有些问题的雅博丝卡,也看到面目模糊的“我们”(雅博丝卡的听众),以及给所有人提供全天候怜悯及照顾的护士小姐。同样地,辛波丝卡只用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场面充满张力,却没有对剧中人物提出任何主观的评断。

辛波丝卡写女人有趣的地方是:她以女人的生命经验和观点出发,但是她不会刻意去划分,什么是“女人的”,什么不是。她也不会给我们一个“典型的”女人形象(比如典型的贤妻良母、典型的女性主义者)。她笔下的女人会哭会笑,有优点有缺点,就像所有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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