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一堂很长很难的课,告别也是,我们用一生之重缓慢地练习,用眼泪交换重生的可能。观察家周泓儒写下自身经历,并交叉搭配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谈谈在关系里头的失去、复原与重生,如何影响我们想像自己与关系。

文/周泓儒

每逢佳节,亲友齐聚一堂,大夥坐在圆桌前,杯觥交错与欢笑声不绝于耳,只是在某些片刻,不经意的将目光撒上圆桌一方的空位上,这时脸上虽仍挂着笑容,心中却感到有些失落,在最圆满的时刻,某些人的不在,反而特别巨大,难以忽视。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恩,没事,突然有点累了。”

不在,如铁打一般的事实,逼着自己问,这些年来,自己失去了些什么?这些不在意味着什么呢?真的是永终的逝去吗?

如此思念着那些人,若真是永终的逝去,由时间磨损而终至淡忘,念及至此,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这几年来,阿嬷走了,他也离开了,及至最近,那场意外的发生,那截手指也没了。可以说,每天都在失去一些什么。面对这些人事的离去,令人旁徨,也痛苦难言,沈甸甸的继续过着日子,彷佛上了一层灰。

勉强讲几句话鼓励自己,强颜欢笑也不难,只是问题在于,我们都知道自己失去的对象是谁,然而,我们真正失去的是什么呢?那股痛从何而来?透过精神分析的引导,感觉上,失去的对象、自己、还有自己失去的东西,有了比较清楚的关系。

爱人/物存在的方式

一早醒来,睁开眼已是九点半了,平时八点半的一通电话,今天没来,原来,昨天夜里的决定是真的。

有气无力地拿着牙刷在口中左右搅动,镜子里,自己的眼神空洞无比,工作、慢跑、韩剧什么的,都不重要了,想着自己好像心里一块被掏空了,好像这一块已随着他离去。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那之后的许多夜里,那些共同经历过的吉光片羽一再浮现,在困倦时,在梦中,也在方醒之际,似乎,只有在半梦半醒的朦胧边际,才能拼命地紧抓着那些过往的片刻了。

“若有人非要我回答为什么我那么爱他,我想只能如此回覆:‘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蒙田

在蒙田的世界中,爱是心灵中最神秘的一块,无论是对人或对物,这一块是不可透过语言来描绘的,只能透过意会,而弗洛伊德作为二十世纪人类心灵的探索者,他更进一步的试图揭开这层神祕的面纱,一切都从我们对爱人的依附关系开始谈起。

在精神分析的论述中,爱人的存在,提供我们一个投射幻想与欲望的标的,这种幻想使爱人不只是独立于自身之外的个体,同时我们也在自身内心世界的自我(ego)中,为之创造了一个塑像,也就是说,在我们心中,有着他的分身(double),他早已成为我们的一部份。

爱人在我们内心世界的填补,恰恰也是提供我们不满足感的来源,正是如此,让我们总是对爱人充满好奇的想像(fantasy),这股好奇与追求作为欲望流动的动力来源,换句话说,我们内心世界中对爱人的想像,确立了我们不满足的机制,激起我们的欲望,也调剂着我们心灵能量的循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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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深爱的人,正是使我们最不满足的人,而那也是让我们继续相爱的理由。

佛洛伊德谈失去

看着白纱包着紧紧的中指,在医生的手中解开,他笑着说伤口愈合得很好,但还是要定时擦药,当然也还有后续保养的问题。

回到家后泡了杯茶,金黄色的茶汤倒入杯中,一切都很好,适应上没有大问题,在心中给自己小小的鼓励了一番,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糟嘛! 日子大概还是一样的吧。

得意之际,伸出手要将马克杯拿起时,硬生生地抓了个空,从杯耳旁晃过,这才被狠狠提醒,我的中指少了一截。

那天晚上,梦中的我能紧握着拳头,也能温柔的握着爱人的手,张开手,这就是西游记中的五指山,中指高耸,直逼天际,手指上的纹路,乘载着神秘的个人命运与经历,后来,我苦思着,手要往前多少才能按到闹钟继续睡觉时,才想到已经天亮了。

对弗洛伊德来说,失去挚爱的痛苦(the loss of the loved one),源自于关系的骤变,尤其是当意识到这是无可挽救的失去时,被掏空的自我与对方在我们心中仍然生动的形像产生拉扯,这种痛苦,令人浑浑噩噩,但却又每分每秒使我们在心中沈默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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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同时,自我的双重活动便展开了:“过度投注(over-investment”与“抽离(disinvestment)”心灵能量。

爱人在现实中的存在,与我们心中对他的幻想,像杯水一样互相倒水互射着欲望,直到我们失去对方时,外在的爱人消失了,内心中对他的幻想也因此失去外在能量的支撑,而导致混乱,为了延续那样的幻想,自我转而将能量过度投注(over-investment)在那个幻想上,正如在梦醒时分,意识较为薄弱时,我们仍相信自己并没有失去任何人、任何事物。

忘记失去对方的事实,并非真的忘记,而是对自我的保护,然而现实终将一再提醒。

过度地投注,使得自我停止对外在世界投注能量(disinvestment),顿失对外在世界的兴趣,也因此,只能不断的掏空自己,来维持半梦半醒间,对过往美好的耽溺,如失恋的状态下,仍旧痴痴的对往事迷恋,正常生活也因此停摆,即是投注太多能量在维护过往的泡影。

哀悼的机制

阿嬷过世的那天,我正在上课,教室内分机响起,接起电话得知了状况后,勉强把剩下十五分钟的课教完,而后驱车直奔医院。

到医院时,全家人都准备陪阿嬷回家,姊姊整张脸早已哭到扭曲变形,我们彼此互相安慰着,但对话空荡荡的。我那时还没哭,只觉得茫然。

那天之前的一个礼拜,我去了台东,临行前接过阿嬷的电话,说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大约是出去玩注意安全云云,回来一起去猫空爬山。只是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通电话。

守丧期间,在家整整念了几天的经,听法师发号,跟着做了许多仪式,之后几天夜里,家里好几个人都说梦到阿嬷了,就我没梦到,开始质疑自己的思念。

后来,有一次走在猫空的山区,远处望见一个登山的阿嬷,在动机不明的情况下,我朝着那个背影奔去,好不容易搭上阿嬷的肩,却换来一张困惑的脸,连忙道歉之后,我呆立在原地,下山后发现,自己满脸横泪。

似乎,阿嬷的一部份仍存活在我心中,而我的一部份,却随阿嬷一同逝去。

不论失去的是恋人、亲人,亦或是身边重要的物品,佛洛伊德指出[2],哀悼(mourning)作为时空上的缓冲,让哀悼者面对失去的事实,并尝试接受现实,只是,这样的历程相当缓慢,调节心灵能量投射的方向也并非易事,因此,未能完整度过哀悼历程的例子,时有所闻,而生活也因此瘫痪。

面对这些失去,自我瞬间承受过度的掏空,最后紧紧缩成一个点,若不经由哀悼的调节,自我只能反射性的让爱人/物占据自己整个内心的世界,一方面试图延续这份爱,另一方面却也滋生出丧志的情绪,换句话说,这份爱是矛盾的,是人类天性的一部份,在爱与被爱之间,我们得到快感(jouissance),却也是使人痛苦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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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我们巨大痛苦的并不是对方的逝去,而是我们比之前更强烈的爱着对方,得花更多精力去维系他们在心中的形象,即使我们早已认知到,对方是无可挽回的逝去。

过多的能量投注在已逝去的爱人/物,甚至压制对现实世界的认知,那么,心灵机制就会自动创造出新的真实,透过幻觉(hallucination)来逃避现实,而已逝去的爱人/物,也会以幻影(phantom)的形式出现,不论是一时恍惚间误认逝去者的形影,或是彻底的沈溺在幻觉中,镇日与幻影对话,这些都是过度投注能量所产生的后果,也是哀悼机制未能正常进行所产生的状况。

必要之痛—哀悼三部曲

我们已经明白,失去对方的痛,来自于关系的骤变,为了避免造成极大的创伤,我们本能地向内注入能量,来维持爱人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一边说服自己对方还在,但另一方面却相当清楚这是永远的失去,拉扯之间,苦楚丛生,那么,我们该何去何从呢?难道注定要沈溺在爱与痛的苦海之中?

在处理关系骤变所产生的痛楚,佛洛伊德直言在感受痛的同时,我们已自然进入了“哀悼”的阶段[3],哀悼的整个历程完成与否,就会是我们是否能够再重回正常生活的关键,只是,这样的历程,可能漫长,也可能极耗心力,甚至,可能是永无止境的。

掏空与痛苦,来自于我们找不到投射心灵能量的对象,因此只能掏空自己,过度灌输能量在我们心中的那个对象,这意味着对方早已是我们自我的一部份,而对方的骤逝,就像激烈地抽走了一大块拼图,让我们似乎都不成自己,彷佛就像另外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汲汲营营保护自己的机制随之启动,以为维护着对方的形象,我们就还能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往往在一开始,那样的维护,却是过度的关注,反倒一时之间让自己忘了生命中的其他部分。

因此,对佛洛伊德来说,在哀悼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重新调配自己的心灵能量,他将哀悼的过程,分成三个阶段:
(一)过度投注
(二)停止投注
(三)认同

面对骤逝,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关注”,专注着逝去者在我们心中的形象,细细的呵护着每个跟逝去者有关的回忆,试图封存那些关于对方的片段,包括他的气味、他的声音、也或许还有他令人着迷的存在,将这些一度支撑我们心灵的元素,都小心翼翼的安放好,让对方的形象逐渐稳固时,我们便该进入第二与第三阶段—“停止投注”与“认同”。

一旦对方的形象趋于稳固,此时,我们须将心灵能量从对方的形象上抽离,纵然难以割舍,但还是必须尝试,试着不用那么高强度的能量投注于对方,此时,第三阶段“认同”(identification)的启动,让我们转移注意力,就像长镜头 Zoom out 之后,看到了我们自我的其他部分,原来,生命中除了他的骤逝,还有其他各种区块,而那个骤逝的对象,在整个自我之中,仍占据了一个位置,那是曾经用柔情与温暖细细来浇溉的一块,即使外在的他已逝去,但他占据的那一块仍然像一颗遥远的恒星,稳定的传递余温。

在失去他/她之后,新的存在方式

要通过哀悼的三个阶段,绝不是件简单的事,过程可能相当漫长,令人心力交瘁,但我们必须了解,放下维护骤逝者形象的过度执着,并不意味着割弃与对方所有的连结,而是在心中找个位置放下,拉高至高点,来看待自己生命的整体,换句话说,我们爱的那个人/物,依旧存在,只是对方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而我们都需努力学习如何去适应。

最后,我们仍然需问一个问题,透过精神分析来诠释“失去”所产生的痛苦,到底有什么用呢?我想,这也许很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覆,然而,在内心暂时找一个位置,放下这些抽象的概念,或许能够改变我们对失去的态度,不论是面对自己所失去的,亦或是倾听他人的痛苦。

或许我们无法帮助自己或他人立刻恢复正常的生活,但透过精神分析了解人内心世界的柔弱,至少,我们可以从“别在伤口上洒盐”开始做起,就个人层面而言,面对这些伤痛时,可以后设性的观察自己心灵的状况,适时的调整自己,明白对方自始自终都在心底,不会逝去,暂时少去害怕失去的情绪,虽不敢说能够马上恢复过往的生活,但至少,我们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学着放自己一马。

无可避免的,面对种种失去,我们必须哭了又哭,我想,每个失去都是一个转捩点,一点一滴成就了新的自己,象征着全新的出生,就像刚离开子宫开始学习呼吸的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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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学着与对方存在的新形式共处,并无完全结束的一天,那是终其一生的课题,一生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