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者沟口彰子从 BL 的历史说起,从耽美幻想到与现实接轨,BL 创作中蕴含的性别意识,以及在社会风气影响下的变革。

专业 BL 追求的“滥交体质”

在 BL 圈里,读者欣赏创作者制作的男男恋爱故事,创作者也能以同好身分让自己的“小肉棒”得到共鸣,达到双重的快感。前面已经说到,女性爱好者的脑内“小肉棒”具有与男主角“阴茎”相同的功能,更能同时活在故事的次元里,以及欲望的彼端:她们(自我的)的菲勒斯次元。

而作家又能以爱好者的身分,呼应读者对她一手创造的性取向化身(兼具“阴茎”与菲勒斯两种次元,以下皆同),并得到更大的共鸣,也需要具有以读者的身分对其他作者作品(表现出的性取向)产生共鸣的体质。与其迎合消费者需求提供商品,BL 更属于一种由创作者与爱好者共同参加脑内缠绵的类型。资深漫画家小鹰和麻在与吉永史的对谈中,便表示一个BL编辑需要以下的资质:

一个 BL 编辑,似乎需要比普通编辑更接近读者的立场。我想,这也是 BL 这种类型能发展成现在这样貌的原因。普通杂志说不定会用一些其实没那么喜欢漫画的编辑,可是 BL 杂志只用喜欢 BL 的编辑。(吉永,2007: 128)

在身为资深 BL 编辑的同时,也常以“I 本”化名出现在小鹰单行本后记里的岩本朗子,曾经在以 Biblos 副主编的身分与当时的主编牧岁子一起受访时表示:“如果我们不能乐在其中,读者是会拆穿的,甚至她们早就知道了。”而牧谈到 Biblos 开启的清新 BL 路线,也表示:“我们都想要永远在自己的心里欣赏这些作品”、“我们也是读者的一员”编辑的观点更为小鹰的观察背书。(〈Biblos专访〉,2005:172-174)。

尽管 BL 是一个由几百名职业女性创作者、编辑支撑的业界,但是业界如果对于这些女性有所谓职业需求,第一要件应该就是“每天以业余爱好者的热忱东奔西跑”吧?当然以商业发行的形式,一旦遇到喜欢的作品卖不好的情形,则无法实现自己身为爱好者的欲望,只能设法推出一些迎合市场的作品。

在前面的访谈中,岩本也曾描述自己在策画“大叔特集”时,“老师们画得很愉快,编辑也编得很高兴……但是为什么市场反应不好呢?”这个案例说明,编辑与创作者“喜欢”的类型有时未必迎合大多数读者的“偏好/取向”(〈Biblos专访〉,2005: 174)。

有些人气作品明明是自己不喜欢(看了不会动情)的类型,应观众要求就怎么都做不好。BL 创作或编辑不是一件容易当成人生志向努力的职业(可能是因为 BL 与其他类型相比,有更多在如日中天时突然停止活动的创作者的关系。BL 的创作牵涉到本人也无法完全理解性取向,甚至牵涉到潜意识层面,而以社会人士的理性判断,即使“非做不可”,也很难在工作中动情)。

小鹰跨足 BL 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的代表作《KIZUNA─绊》,在经过了十几年的长期连载后于二○○八年画下休止符,本作在二○○五年单行本发行至第十集,据说造就将近一百万本的销量。为了让这么多读者能同时“缠绵”,必须让拥有各式各样性“偏好/取向”的读者持续产生共鸣,作者必须拥有一种将各种幻想内化为自身“偏好/取向”的柔性思考,并且消化这些要素,成为自身的性取向宣示,再栩栩如生地表现于原稿纸上。

小鹰自己就曾经表示:“我想我大概没有节操,因为很多细节都会让我萌起来,而没有那种应该要这样、只有那样才行之类的限制。”(吉永,2007: 104)。

所谓的“没有节操”则可替换为“滥交性”。虽然几乎找不到一种 BL 爱好者,是从头到尾只喜欢一种角色设定的“一夫一妻制”(monogamy),而像小鹰和麻一样彻底滥交的 BL 爱好者,却也相当罕见。也因为这种“滥交体质”,她才能长期受到读者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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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格调幻想剧

当然 BL 作品也有情色表现以外的要素。高中男生挑大梁的男校学园类型,到现在还是一大主流。但也如同前面专栏提到,从幻想作品到“职业类型”,BL 的次类型可说是包罗万象。当然也有一些 BL 作品就像 A 片一样,仅将角色的职业当作陪衬,而以情色描写为中心,这样的作品也只能算是众多次类型中的一小类。而两个男主角在年龄、长相与性格上的组合,以及“攻”与“受”的位置,都是重要的配对条件。

所以当 BL 爱好者所谓“没有什么不行的”,表示的并不只是性场面上的“滥交体质”,而是透过自己的代理人=男主角投射欲望,决定长相打扮,选择出社会或是家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件,以及与谁如何恋爱。总而言之,就是包括性幻想在内的人生整体幻想,也就是所谓的生活格调幻想剧。

即使是外星人、魔法使之类的非现实设定,都会在细节上置入使读者产生共鸣的原素;在以囚禁、凌辱开场的故事,则强调暴力后的爱。这些安排都是为了能让 BL 爱好者能活化 BL 的虚构世界。至于那种从无法挽回的悲剧中得到发泄救赎的作品,最近几乎完全绝迹。

而 A 片型的作品也多为短篇,比单行本一集长的作品即使有浓厚的情色描写,都还没忘记爱情与生活的情节。偶尔会出现只有凌辱场面的作品,但也属例外。

所以在 BL 成熟后的今日,才会有更多具有比现实对同性恋者更友善的世界观,以及对于女性特质的角色提问的进化型 BL 作品问世。对于爱好 BL 的女性而言,这些不再是“他者”的 BL 男主角既是爱与性的必要替身,也是显现日本社会普遍态度的“同志”男性。

正因为不是“他者”,更让创作者不断发挥想像力,继续发展他们的故事。而那些长年透过 BL 角色观点观察作品内女性角色的资深 BL 爱好者,更能够得到发现“女性特质”与“女性的性别角色”问题的观察点。

在九○年代的公式化 BL 里,不是没有女性角色,就是证明男性角色本来也具有异男魅力的花瓶。在这种排除女性角色的虚拟空间里,爱好 BL 的女性不论是透过男主角,或是扮演男主角,都能够自由自在地“活化”爱、性与生活。

更因为如此,BL 以外世俗所谓“女性特质”或“女性的性别角色”得以被视若无睹,并且进一步被解构,以及找到新的解读方式。在这层意义上,BL 是女性做为世界主体,无视既有的异性恋规范、同性恋恐惧与厌女症,并且透过自身的真诚想像力,赋予自己的 BL 主角们鲜活生命的教练场。虽名为教练,却没有严格的训练课表与教范,所谓的训练,也只是彼此放纵的脑内缠绵,以及快感的交换。

“虚拟女同志”以头脑而非肉体做爱

资深的 BL 爱好者也曾经在学会的论文发表会场,对笔者主张的“虚拟女同志”论点提出类似“随便称异性恋女性为‘虚拟’、‘女同志’并不恰当”的反论。虽然笔者不仅是一种叫做 BL 爱好者的“虚拟女同志”,在现实世界的身分也是女同志,但在此仍然要重申,许多 BL 爱好者在现实中都是异性恋者,称她们为“虚拟女同志”也不意味着她们都有成为女同志的倾向(比“一般”异性恋女性更容易与同性发生性关系)。

为了强调这个论点,在此要引用一九八○年代开始从事同人志活动与商业连载的小说家久里子姬(くりこ姬)与漫画家江美子山(えみこ山)的组合“江美久里”(えみくり)推出的同人志《月光音乐盒》(月光オルゴール)中,久里子姬在一九八九年提出的一段话:

似乎许多人对我们有所误解,我们现在要再度严正声明:我和江美子并没有同居。江美子住在茨木市,我住在堺市,我们都各自跟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不信可以看看地图,有这么远。一个在北部,一个在南部。我们要去对方的家,通常都要花掉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我们每个月却会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时间见面,不是因为爱着对方,而是为了要工作。

爱护我们的各位小姐、看着这篇文章的读者,大家都幸福吗?那是因为妳有一颗能接纳别人的心。

在否定两人恋爱关系的同时,又盛赞以自己为中心的“爱之社群”,并以夸赞的语词进行。一方面否定自己的女同志身分,另一方面又欣赏自己的“虚拟女同志”,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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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美久里”的作品,正是描绘男性间爱、性与生活的 BL 漫画与小说(虽然在性方面往往点到为止)。圈外的“一般人”可能会认为粉丝喜欢的是那些美男子角色(以及拿来参考的实际美男子),但也不过是表象的次元。就如同久里子姬的宣言,有资历的读者,都与两位作者谈着文字基底的恋爱。交换爱的快感,就是“BL进化论”的原动力。在此以三浦紫苑的一段话为本章作结:

从对方的脑部回路探索出欲望的回路。经由观察得到的些微讯息,就可以让妄想不断膨胀,妳的天线未免太敏感了!互相观察这样的特点,就是一种快感。而与这样的朋友之间存在的,我发现已经只能以“爱”去表现了。(三浦,2007: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