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纯如《蒙面女人 漂亮男人》,一个台湾女子,深入这个国家三年,体验了在地女性无法独立自主的“贫瘠”生活。

除了自己的人生,什么也不带。旅行者的自负就是将埋头走进未知……最好的旅行是黑暗中的一跃……如果是个熟悉又友善的目的地,有什么好去的—— 全世界最具想像力的旅行作家 保罗.索鲁.(Paul Theroux)

如果你想从这本书看见一个伟大的旅行,你恐怕要失望了。

二○一二 那一年,一个多年好友以新加坡为起点,花了二年时间,经过十二个国家,一个人,一辆单车,一路骑到了伦敦,完成了一场伟大的旅程。我们各自在地球的两端,于网路上相遇,当时,他正在伦敦,正要结束旅程返回新加坡。而我正在沙乌地阿拉伯展开旅程,离开了台湾。与他不同的是,我的旅程,将以生活的方式来呈现。与沙乌地阿拉伯这个遥远而难解的名字不同,这本书说的其实是生活本身。然而,有些事情,就因为它是每天都逃不掉的生活场景,所以才更加的惊险,不是吗?

曾经,一位飞往沙乌地阿拉伯的机长向乘客广播:“各位先生、女士,我们将在几分钟之后开始下降,预计在五点十五分抵达利雅德机场。目前天气晴朗,气温大约摄氏四十二度。现在与大家对时,利雅德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九分,和我们有五百年的时差,请大家把时间拨回五百年前……”

这个机长来自俄罗斯,从此以后,这位俄罗斯机长再也没有机会降落在利雅德。显然沙乌地阿拉伯不喜欢这个笑话,然而,这个笑话经常被居住在此的异乡人拿来自娱,因为叫人哭笑不得的现实,总是比笑话荒谬得多。

几年前,我乘坐另一架飞机,不飞利雅德,飞往东岸的另一个城市,达曼。我手上有三张登机证,台北到香港,香港到阿布达比,阿布达比到达曼。在阿布达比转机前往沙乌地阿拉伯的时候,女人几乎已经彻底消失。满满的男人中,整架飞机就三个女人,其中一个用头巾包住头发,另一个身穿黑袍、包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我是唯一开放而明显的目标,男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热辣辣地向我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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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机场时,我在一堆移动的白色影子与黑色影子中认出了安柏.(我的老公)的身影,半年不见,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背包里拿出黑色罩袍,从头到尾将我包藏起来。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已经进入了沙乌地阿拉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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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满街黑影如鬼魅的胆颤心惊。女人隐身在黑布幕之后,她们没有脸,没有脚,在你身边缓慢移动,她们和你说话,但是你看不见她们。

当宗教警察对着我吼着“盖住妳的头发!”时,我看到一张我见过最恐怖的脸,那是纠结在一起的怒气与仇恨,在我前往超级市场的路上,追在我身后。

不期然的敲门声会出现在半夜,陌生的黑影几乎与门外的黑夜融在一起,“我可以进来吗?”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向我央求着,她已经订了婚又和异性来往,正在躲避父亲的毒打与追捕。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是青少年的死法。他们靠着开快车在高速公路上寻找自由,“开车很容易,连猴子都会开。”他们这样说。只有手上的方向盘是没有人可以剥夺的,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少年们找到了生命中缺少的疯狂与刺激,平均一天有十七人死在通往意外的路上。

另一种死法是寡妇的死法。她在丈夫死去后生了一场病,必须出国开刀,但是她没有办法出国开刀,因为她无法出示有丈夫签名的许可证明。她死了,死在没有丈夫的签名。这是属于沙乌地阿拉伯的惊险生活与日常。

然而对沙乌地阿拉伯人来说,有更加惊悚的,那就是今日我们习以为常又视为理所当然的熟悉场景,包括毫无节制的情欲与肉欲、到处都是的赤裸胸部、对女体公然的消费与利用、道德的败坏、以及“酒精、毒品、性”的泛滥,种种这些,在他们看来都远比公开斩首与石刑还要更加邪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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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意于暗示哪一方才是真正的惊悚,只是我刚好来到了沙乌地阿拉伯,好死不死又让我生活了三年,所以对沙乌地阿拉伯比较不公平一点。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惊悚的场景,在哪里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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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所有旅行者的伟大梦想不同,我基于一个非常现实的理由来到沙乌地阿拉伯。这一切都要从一段婚姻开始说起。

二○一一年,我与加拿大籍的老公安柏结了婚,两人稍稍从各自的疯狂旅行与不切实际的生活方式返回现实,当他说:“如果真的没办法,那我只好去沙乌地阿拉伯工作了……”时,其实是在开玩笑。

我和大多数的台湾人一样,除了波斯湾战争、石油和阿拉这三件事,沙乌地阿拉伯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也讲不出来。但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值得一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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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说:“我也要去!”时,安柏发现大事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结婚本身其实就是一场人生大冒险,那是一种有过就很难再有的冲动,所以当一个人头脑不清楚,另一个人也跟着昏头的时候,很多荒唐的决定就会跟着发生,去沙乌地阿拉伯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在一个对女人来说最困难的地方,展开最容易发生争吵的新婚生活,这个看不到后果的决定,比我们过去所作的任何一场旅行,都还要惊险。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沙乌地阿拉伯给了错误的签证,让安柏成了非法拘留。当你问对方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正确的签证时,对方会回你“Insha Allah!”—— 如果阿拉希望,事情就会实现……

工作几个月后,安柏的银行帐户被无预警地关了两次,帐户余额回归到 0.00。当你问对方帐户何时会开启、存款什么时候会回来时,对方会回你“Insha Allah!”—— 如果阿拉希望,事情就会实现......显然这里有我们无法理解的运作规则,我们也只能入境随俗。

我们开始害怕任何变动,当你找不到可以负责的人,即使是一点小变化,都会增加生活的不确定感,最后你也只能跟着他们念:“Insha Allah!”因为祈祷是唯一的方式。

某一天,沙乌地阿拉伯突然颁布了一项新政令,凡是无神论者,警察都可以当作恐怖分子逮捕,从此以后,只要在公共场所我们都会互相提醒对方,千万不要聊到宗教,以免被送上反恐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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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居住在此的异乡人都相信,俄罗斯机长的故事绝对不只是一则笑话,因为这里有许多看起来像笑话的故事,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一个朋友在晚上走出餐厅,一边抽菸一边和友人聊天,抽完顺手将菸蒂丢向一旁暗暗的角落,角落传来“啊!”的一声,原来黑暗中站了一群更黑的女人。

最壮观的一幕出现在Shopping Mall 的女用厕所。女孩们在镜前排成一排,摘下头巾与面纱, 用各种名牌化妆品补妆,眼线、鼻影、口红、修容......然后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

女人即使到了海边,也是穿着黑袍下水,但你总是可以找到祕密基地看见比基尼辣妹,

就像波斯湾附近藏了一间酒吧,只要他们信得过你,你就会得到一把钥匙。

印刷品上凡是穿细肩带、短裤或短裙的女模特儿,都被黑色麦克笔穿上内搭衣与内搭裤,或是整个人被涂黑,成了一缕幽魂。商场墙上的女模特儿个个被马赛克侍候得脸部模糊,与此同时,隔壁卖性感内衣的店家生意奇好,一群用黑色布罩包裹全身的女人正在一堆萤光色系的丁字裤、透明薄纱、豹纹蕾丝、吊带高筒袜中,挑选晚上的穿着。

从空白、没有气味、如同无菌室的外头返家,打开电视,就是另一个世界。骑过铅球的麦莉在 MV 中一丝不挂地在镜头前吐舌摸胸自我挑逗、碧昂丝在黑夜里穿着薄纱全身湿透陷入嗑药后的高潮、英国影集里的男主角脱下女主角的内裤从背后进入逞欲。

当安柏问班上的学生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时,他被学生反问:“老师你是说我爸爸那边的,还是我妈妈那边的?”男人可以合法讨四个老婆,但条件是,每个老婆都必须得到等同的对待。大老婆有房子,二、三、四老婆的房子也是跑不掉的。

每天早晨,我被自己咳醒,空气中的沙尘无所不在,最后侵袭了我的肺,直到有一天,我打了几个喷嚏后,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呼吸不到空气。在医院挂完号后,我和安柏必须分开等待,他进到男生的候诊区,我进到女生的候诊区,等到护士叫了我的名字,我们才重新会合,一起进到诊疗室。

所有的人不论老小,一到公共场所就被当成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小心隔离,男人进到单身区.(Single only),女人进到家庭区.(Family only),有带女人的男人却可以进到家庭区与他人的女人共处一室。我总是误闯满是男人的单身区,因为那里干净、明亮、视野良好、空气流通,而家庭区总是幽闭、沉闷、密不透风、装满让人想死的空气。

血气方刚的青年被认为是危险的。他们缺少和女生讲话、搭讪、相处的经验,但是他们都懂得到 Shopping Mall 闲逛看女生。一有机会,他们就使出全力吸引女生注意,却如同小学生捉弄女同学般幼稚、笨拙、弄巧成拙,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性骚扰。所以这里的Shopping Mall 警卫有一项特殊任务,那就是站在门口像纠察队一样,将没有跟着家庭一起前来的青少年挡下来,不许他们进去。

就在男人找女人攀谈会被警卫赶出去的同时,男人与男人却可以公开地手牵手,一边谈心,一边逛街。在这里,同性恋是死刑,但是男人与男人却比我在任何地方看见的都还要亲近。

某一天,安柏在课堂里播放了课本里的一首歌:〈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一个学生站起来大喊:“Haram! Haram!”Haram 是阿拉伯文“禁忌”的意思。“走开啦!”“闭嘴!”其他学生大喊嘘他。于是他起身,走了出去,不让这首歌污染他的耳朵。十分钟后,直到他确信这首歌已经播完,才再度走进教室,回到座位上。

被大喊“Haram!”的何止是公开的音乐,即使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不是穆斯林,然而一到周末假日,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驱车前往邻近国家巴林去寻找在国内被“Haram!”的乐子,从沙乌地阿拉伯来的车子,总是把巴林的海关挤得水泄不通。

在沙乌地阿拉伯,表象的维持是必须的,在任何地方,表象的维持都是必须的。然而,不论我们怎么维持,都不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天堂。到底,那个不完美的世界,才是真相所在。一开始,最初最初,我想要探索的是当地女人的处境,结果更叫人怵目惊心的,却是自己的生活。

在这本书里,安柏是一个重要角色。因为在沙乌地阿拉伯的生活里,男人是一个重要角色。在这个国家,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保证人,而这个保证人,当然是男人。安柏是我的保证人,保证什么呢?

在图书馆的借书证申请书上,我写上的不是我的居留证号码,而是保证人的居留证号码,它还需要保证人的签名,所以,我像个拿联络簿回家给家长签名的小学生一样,拿回家给安柏签名。

没有保证人的签名,女人不能独自旅行,不能单独在旅馆外宿,甚至不能踏出女子学校的教学大楼半步,彷佛女人都是孩子,无法对自己行为的负责。

如同女人身上的黑罩袍、黑头巾、黑面纱与黑手套,每个人的住家都有一道高墙,阻隔男人的视线,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的女人被人看见。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

比起套上黑袍、包住头发、甚至蒙上面容、如鬼魅幽灵般出没的女人,男人美得像是孔雀开屏。裙子般的白色长袍配上长发般的头巾,让男人看起来非常女性化,他们必须小心翼翼,缩小动作,才不至于乱了整身装束,然后宛如一个美丽倩影般,阴柔而优雅地端坐在咖啡馆外头,一边将手上的菸高举在耳后,一边像拨弄长发般,将头巾拨到肩后去。

每到六月到九月,中午经常在摄氏五十度以上,当男人穿起清爽的白袍、配上红白格子的美丽头巾时,身旁的女人却必须一身全黑装束吸收烈阳的光与热,如同遭到一种恶意的酷刑。

遇上虔诚的穆斯林男人,安柏将我介绍给他们,他们继续紧紧盯着安柏谈话,打死不愿与我四目交接,如果安柏在这个时候走开,他们将会宁愿低头看着地面。在他们面前,我,这个他人的妻子,是个隐形人。

女人开车便犯法,很碰巧的,这个富有的国家并没有便利的大众运输系统,女人唯一的移动方式,就是请另一个男人开车,那个男人必须是家族里的男人,或者是计程车司机,并且,除非驾驶座上坐的是丈夫,女人不得坐在前座,否则将被视为妓女而遭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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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安柏,我的保证人,掌握了我的行动自由,只因为方向盘在他的手中。当我可以独自一人跨越好几个国家时,我却必须在这个国家毫无选择地仰赖他、倚赖他。而我很快就会知道,一旦他成了我唯一可以抓取的浮木,我们的关系将会逐渐倾斜,我的独立性也将在这一刻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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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读过许多美丽的故事,尤其是那些远走他乡、到一个听起来非常有异国情调的地方重新生活的旅外故事,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通点,它们神祕而遥远,而且总是比旅人的出生地精彩、甚至优越。

一说起沙漠,我们很自然而然地想起三毛的撒哈拉沙漠,以及她与荷西美丽浪漫的异国婚姻生活,她的故事在我们脑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印记,以至于我们一想起沙漠,就想起了三毛式的沙漠,直到我亲身经历过沙漠生活之后,我才明白那只是一则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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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一听到沙乌地阿拉伯这六个字都只提到它的巨大财富,直到我真正在这里生活过后,我更加地确信,金钱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世上真有值得你花一辈子的力气去追求的,那必定是自由。而自由需要代价。

到头来,我还是学不会如何在上车的时候不踩到黑袍、如何在上厕所的时候不弄湿黑袍。阿拉伯女人穿起黑袍来长袖轻舞,我却像奔逃中的布袋戏,迫不及待想逃回家中,扒开套在身上的魔咒。

三年后,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并且在第四年,重新体验单身生活,并且像过去一样,“自己”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个人”在深夜出门,在大太阳下露出我凉爽的“大腿”与“手臂”......这些简单而平凡的生活,在沙乌地阿拉伯的那三年都成了一种愿望,甚至是奢望。

脱去黑袍后,我重新体会过去被我视为理所当然的自由,并且在一年后独自前往东南亚旅行三个月。在那之前,关于沙乌地阿拉伯的记忆就像女人的黑影般追着我跑,我知道我要脱去的不只是身上的黑袍,于是我将它写下来,接着把它抛在脑后,继续前行。

我们各自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各自展开了新的旅程,各自投入了下一个冒险,如果早知道我们最后必定得独自上路,我还会不顾一切去走这一遭吗?答案是会的。因为人的傻气与天真并不是永远的,如果你还可以作梦,那就是上天给你的最大恩泽。

我是这么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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