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专访,何荣幸提到报导者的缘起、现在、未来(专访何荣幸:“新媒体,是为了满足公民知的权利”),这一篇他分享媒体与他的关系。总编辑只是阶段性的任务,若是可以,他愿意做一辈子的记者。这么多年了,依然像 2008 年那一句,废墟开出一朵花,乱世守护一亩田。

就读台大社会系期间,何荣幸受学运氛围及《人间杂志》启发,创立传真社,兼任社长与总编辑,从想当作家转为以记者为志业;出社会后投入记者工作,从自由时报、中国时报再到天下杂志,记者生涯很长,2015 年,他离开传统媒体,创立报导者。

25 年,日子像画一个圆,他不疾不徐来到崭新起点,摸索新媒体,精神却一以贯之,和大学时期一样,为了出一份力关心公共议题,并且想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一份子。

他说,自己年少时最喜欢的兴趣,到 50 岁时还在做,那是特别幸运的,我在心里暗自点头。

他笑称这是五年级媒体人的逆袭,而他最想做的事情之一,是为年轻人搭建舞台,重燃对媒体的信心。

五年级世代为年轻人搭舞台

“像我这样的五年级世代,在过去获得很多的发展机会,有机会逐渐站稳脚步,也逐渐获得资源。但是年轻世代没有了。”何荣幸停了停,“我很清楚看到,媒体圈里的年轻世代机会越来越少,劳动条件越来越差,产制即时新闻的负担越来越重。”

何荣幸刚入新闻圈时,抱持着新闻要当一辈子志业的想望,随即感到新闻环境逐步恶化,别说志业,新闻连要当职业,也有其困难。而当前,年轻世代面临的新闻局势比当年更加艰困。

大量产制即时新闻的热潮中,流失掉的不只是观众对媒体的信任,也是媒体从业人员对媒体圈的认同感与对自己的信心。

创立报导者,是为了把守住台湾的深度调查报导基地,也是为了提供资源给年轻世代。“像我这样的五年级生,必须承担责任,努力提供资源、提供舞台、提供机会给年轻世代,让他们能够发挥理想。”

报导者,透过跨世代的多媒体协作,开展平等精神。“跨世代合作,不需要有不同世代的权力关系啊。不同世代互相学习,并且用平等精神团队合作,以各种深度报导满足公民知的权利。”

何荣幸举例,报导者上路半年,年轻世代多次直接对他提出批判,是他深感欣慰的时刻,即便团队里存在不同的管理位置,但在决策上,大家是平等的。大多数传统媒体则仍深受科层组织权力关系影响,在这样的前提下,年轻世代很难获得平等尊重的发挥空间。

他接着分享,报导者的年轻世代常常自发性召开读书会与进修会,随时都追求着数位叙事及新闻专业的进步与提升,对自己有极高要求,更经常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因而产生很大的成长动力。这些年轻新闻工作者的自我鞭策与成长历练,何荣幸看在眼里,觉得感动。

同场加映:凤凰卫视首席主播吴小莉:宠辱不惊,做新闻要对得起自己

只要选择留在新闻战场,就没有悲观的权利

我的记者笔记本里,抄写着何荣幸说过的话,“废墟开出一朵花,乱世守护一亩田”那是 2008 年,他带领中国时报调查采访室做《我的小革命》专版,在传统媒体里寻一条出路,他用这句话,提醒和鼓舞自己。

多年之后,报导者在媒体不再被信任的年代,采用公益基金会与非营利媒体的新方法,撑出网路的公共空间,坚持做深度与调查报导,也很有乱世守护一亩田的气魄。

“新闻环境确实恶劣,但我觉得,只要你选择留在新闻战场,你就没有悲观的权利。”何荣幸眼神认真,“另一个意义,我觉得这句话,提醒我做新闻,不需要自我膨胀,也不必妄自菲薄。”

不卑不亢,像何荣幸一路走来的姿态,错了就改,不懂了就问,“新媒体还真没什么了不起,未必比别人进步,也未必比别人更跟得上时代,新媒体的强项是用数位叙事的方法,来努力满足新时代公民知的权利。”

在普遍颂扬新媒体,贬低传统媒体的时代,显得格外难得。

谈起新闻时,50岁的何荣幸会睁大认真的眼,双手仔细比划,他对新闻的热情是平和的,不见太多嘶吼的激情和愤怒。为什么要成为新闻工作者?何荣幸说,新闻最迷人的,就是比任何人都有机会站在历史第一线,推动社会的改变与进步。

新闻的目光在当下,也在远方。“新闻工作让个人快速成长,甚至于自我改造。这样的特质,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啊。”新闻工作让你不间断地学,学习成为你的日常作业,当记者多久,学习的路就有多长。

新闻从业者既痛苦又痛快,痛快是报导产生影响力,促成改变,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扮演了一定角色;最痛苦的大概是犯错,“如果是重视自己新闻报导的记者,最痛苦的时候,是你的新闻公信力被质疑的时候。”

总编辑是阶段性任务,记者才是一辈子的事

访谈何荣幸的时候,他刚带队在印度采访三个礼拜回国,做了达赖喇嘛的专访与新南向政策的深度观察。


图片截自〈报导者〉网页

“我很珍惜当总编辑,还能跟记者采访接轨的三个礼拜。”和印度 51 度高温同样热情的,是何荣幸站在第一线当记者的目光,他也做采访,重拾第一线当记者的快乐。

“当总编辑,也扮演记者角色,实在是很奢侈的事啊。多数时候总编辑已分身乏术,所以机会来临,我很珍惜。”

创办人与总编辑的身份,对何荣幸来说,是为了承担责任,有其阶段性需要,并非必然,不是目标,也不设限时间长短。他笑说,“总编辑的阶段性功能总会告一段落,记者的责任未了啊,记者没有阶段性需要这件事。我最喜欢的还是当记者,很希望当一辈子的记者。”

满足阶段性需要,何荣幸花心思筹组团队与新闻经验传承,未来期待有不同的人承担责任,而他随时还想回到记者位置。

“记者是,如果你还跑得动新闻,还对新闻有热情,你就还有记者魂,还可以去追新闻。”

我看见什么叫做 25 年资历,50 岁中生代记者的逆袭:是从未选择背离新闻远去,是从没放弃相信新闻与时代的互生互构关系。废墟开出一朵花,乱世守护一亩田,像一则行动代号,紧紧跟着何荣幸。

同场加映:印度当记者,学会做新闻!专访印度尤:“台湾不是没人才,是没环境”

报导者走了半年,何荣幸坦白说一路走来犯了不少错,他深切感谢团队在求同与存异的过程中,始终平等前进,在争辩与磨合的过程中,奋力找到各种可能的交集。

二十多人团队筹组的报导者,对何荣幸而言,不再只是中生代媒体人的逆袭,而是跨世代新闻工作者,共同努力、不断实验,去创建与维护网路公共空间的基地。一切可以从基地向前颠覆,去走一条无人走过的路。

两个小时的采访好快,何荣幸始终让我感觉诚恳。做事诚恳,做人诚恳,他说期许报导者不忘核心精神,激荡更多实验结果,做出有深度也有温度的新闻,让每个受访者都能得到更好的对待。

他走的时候摇了摇手,说未来再见,踏着同样轻快的步伐走了,我想着,这样的一生,或许一路走来,都是何荣幸的小革命。

采访后记:老灵魂的新生命

何荣幸的访纲上头,写着满满的字。

他和我分享,出外采访时,年轻世代已习惯拿出电脑现场听打,而他拿出笔记本写得力透纸背。“可能我还是有点古典吧”他搔搔头,表示自己采访时还是喜欢写字,感觉特别不同。

我这才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也是电脑听打派,今天的访问,硬着头皮试了笔记本纪录,却觉得别有风味。写专访期间我反覆拿出采访笔记来看,它有着电脑不曾给过我的温度。

我想,所谓老灵魂的新生命,就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