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更令人难过的是生命的无常,有些人的生命短到令人惊讶,也许是一场意外、一场大病带走了他的生命。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如此短暂的生命能带给这个世界什么吗?但,更多时候,急于追寻生命的意义反而是在世的人,过于投射自己的心境在这段逝去的关系中,无法轻易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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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月份,汗流浃背,我最讨厌这种状态了。一颗颗汗珠从脑袋、从胸腔、从写字的右手流出,我不喜欢,像是所有灵感被挤出身体外,所有情感也被灼热的太阳晒干。燃烧的月份变成死气沉沉的月份,尽管外头虫鸣鸟叫,但听在耳里有些无感,不晓得要用什么心态面对“自然”。

“自然”是残酷的吧?如同上帝是残酷的。或说根本没有上帝、佛祖、耶和华等众神的存在?每当想到这,就觉得自己是个存在主义者,但又想否认,大概是这词过于偏激,否认一切自身以外的神秘力量不像我的思想,但同时承认有个伟大的、自身之外的“他者”引导我们也不接近我的想法。

或许如此我才走向荣格,用他会说的话:找到自己,我们应从意识与潜意识中发掘自性( Self ),跟随它,才有机会整合支离破碎的自我,迈向完整的个体之路;这倒像起初的佛教思维:“成为自己的佛”。

2

七月初去了一趟禅修之旅。为什么会参加呢?一来对“禅”感到好奇,这从东方开始,传入西方,最近又西方传回东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世界上的一大群人心之向往?二来想放空自己,老实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五天当中,全程禁止说话、阅读和写作。这有好处,你可以解除平时外在社会规范的假面,无须刻意打招呼、无须与陌生人硬是聊上几句、也无须炫耀任何身分地位以掌夺权力,纯粹回到与自己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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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是我说可怕的地方,试想有一种经验是,你盯着天空发呆,没有任何外界事物干扰,此刻,内心所有过往的情绪的行为的纠结,所有先知的已知的未知的,所有压抑的潜抑的不说的,全都一一浮现;对我而言,眼睛闭上后是两股火焰在缠斗,有时挤压得让我喘不过气,有时又远离得让你焦虑,焦虑于想把它消除、或不知何时再战。(

欲望、权势、功利,融合成一股强大的焰流,一波波朝我袭来,我很痛苦,全身不得不躁动发热。这是我熟悉的状态,只不过那些焦虑的岁月中,我不会轻易的让它们在身体中肆虐,我会踩住它们,好让生活自在一点。

第一天等待晚餐前,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每个人都无神的盯着天空,我也不例外,好像期待从无涯的浅蓝色布幕上,能够露出一些奇迹的署光。我有看到那署光,只不过就是落日的余晖,没有别的了。反倒是陪衬的白云,我更喜欢盯着它们瞧;我总会找到一朵理解我的白云,或说象征“我”的白云。

下过午后雷阵雨的傍晚,逐渐晴朗的天空有点湿热,我看到“我”紧抓着两把千倍沉重的大剑,我知道“我”拿不起它们,但“我”不放弃,狰狞的用尽全身力气也要举起大剑挥舞。我见“我”没有成功的机会,但仍在内心呐喊加油。

我与“我”的固执与顽强融合成某种共时的激昂。最后,我知道“我”没办法,只会使人嘲笑、讽刺那自不量力的“我”的幼稚坚持。我看见“我”的身体中间出现裂缝,因着两把大剑的重量远超乎“我”的能力所及,“我”将被一分为二,碎裂在无尽的欲望当中,逐渐被吸收为天空的一部分,消散。

我感到惋惜、却释怀。它总是知道我的状态是什么,它也能上演我内心的分裂与冲突。我被同理,被满足,五天来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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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七月底某位长辈过世,我到云林的纳骨塔送他最后一程。

那边像是个公园,虽然藏有一格一格的骨灰,也有表情严肃的家属来往,但并不让人感到害怕。也许你会在那里看见什么、不会看见什么,无论如何,总觉得是个和平的地方。灵骨塔大都建成如此,让活着的人觉得替往生者找到好地方居住,那气氛也有助于稳定情绪。

我看到很多个塔位,每张相片底下写着出生与死亡年月日,同时也写下其子女或亲属的姓名;一张张面孔,有 50、70 、90岁过世的,当中我发现一位两岁的幼儿。我心想:“他们的父母肯定难过吧?”我不确定。但比这更大的疑问是:“一个生命、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只有两年的时间,那几乎是没有记忆与意识的两年,那是刚要长大就骤然结束的两年。他来到世界上的意义为何?”

我坐在车上,行道树一幕幕往后闪过,有些车辆迎面而来、有些被超前、有些超前我们。会不会突然旁边某辆卡车就爆炸?或者雨天打滑,整辆车身随即翻覆?这不禁让人觉得,那 90 、70、50,或者两年的时光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我反覆思考后,突然一句简单的话冒出来。我本该让它冒出来的,只是不愿意,所以某种程度上压抑了这个思想,因为不愿屈服,不愿看见正努力的一切是会随肉身腐坏而不再有进一步可能的。

或许,这些时光本身没有意义,生死本身是无常的,也许有灵魂,也或许那两年的生命是被上帝或诸神惩罚的某神,只是小小的惩罚,所以不需要忍受人间的贪嗔痴太久。甚至当他意识到要被降为凡人的那一刻即有所体悟,即忏悔或道歉于没有尽到身为神明的责任,于是上帝或诸神原谅他,可以马上回到那美好的天堂空间。我不晓得。

即便对“他”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但这生死对活着的人意义重大,或许这也是几乎所有治疗理论离不开“人际关系”的缘由。对死去的生命,至少在这个世界,本身无法再有意义,但他的父母、他的亲人,也许那两岁的生命是新婚恋人深深盼望的婴孩,也许是一对中年夫妻努力许久的结晶;可惜晶体易碎,生死无法轻易地被在世者遗忘,已被赋予的意义收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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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爱”,最无条件的接纳与最高层次的给予。爱的客体不单单是客体,他是所谓的“自体客体”,也就是我们拿出一部分的自己放在他身上,婴孩是父母对未来的投射、逝去的恋人本该是另一半的憧憬盼望。我们看着无辜的人死去,那是对生命本体的绝望。

可是你仔细想,那对逝者已经没有痛苦,痛苦的是在世者。意义对“他”已然不再,“他”也不须再挣扎紧握,紧握“欲望”与“意义”。而这就是人群焦虑、忧郁、悲伤与苦痛的来源;反倒是在世者的这些投射、盼望与绝望都是欲望的一部分,也成为痛苦的所在。所以是不是一个人能放下欲望,能不再执着,就是终极的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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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鼓动虚无主义,我认为对生命的积极态度有助于幸福感提升,这是重要的。但过于积极与执着一项事物、一个人、一界生死的欲念反倒成为苦痛的来源。

我问过我最崇敬的一位老教授:“怎么脱离名利、怎么脱离欲望的纠缠?”他说:“难啊,但我见过最能办到的人,他是这样—总窝在自己的地方读书,‘有’就欣然接受,‘没有’他则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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