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 6 月 27 日,八仙水上乐园举办彩粉派对。没有人想到,在水上乐园竟会遭遇火吻,有人伤重不治、有人挣扎求生,彩粉爆炸产生的火焰舔拭了他们的身体、燃烧他们的毛发和衣裳,同时也在他们的身、心都留下累累伤痕。一年过去了,伤者仍在辛苦复健,重新面对新的自己与新的生活。这一年,他们的外伤结痂了,但真正的痊愈,需要更长的时间。

简苑玲有个漂亮脸蛋。这也是她在网路上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人如此肤浅,往往以表相识人,话语、个性、姿态等等认识,都排在外表之后。总之,因筹备“结痂日记”这案子,需要人脉牵线,我们早早在网路上打了照面,其大头贴之美丽、话语的简洁明亮,让我错以为她就是个热心社工或志工,对八仙事件伤患的遭遇忿忿不平,于是相挺。

待案子底定,我被安排追踪简苑玲,才赫然发现,她并不仅是一个积极热心的研究生,她就是那近五百名伤患中的其中一人──烧烫伤面积达75%,已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见证者。原本的轻松、随意的姿态,都被我收了起来,转成了疑惑紧张,谨慎小心。我必须承认,其实自己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语言,来面对一个身心都受伤的人,并号称“陪伴”他们走过这半年,书写他们半年。

简苑玲有十分坚强的意志。我在网路上阅读她自受伤后至今半年的复原状况与心情故事后,下了这个结论。人如此自大,常以为读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就能对这个人做出判断。但我确实被她离开加护病房后,撑着虚弱身体,透过两根手指敲打键盘,写下一则又一则文长又真诚的伤后日记所打动;她甚至不吝于展示被火烙下的红肿不成形的身体,让复健这事成了搞笑的趣味。

她还写下四千字长文,跟不了解他们的世人细诉那晚的情况;她捐出奖学金,探视、慰问还没出院的八仙伤患。她不认命,也不认输。我疑惑,像这样明亮无惧的女孩,多任何一点文字诠释或谈论,彷佛都是种僭越,任何一段文字想要解释她,都是种高攀。我没有自信比他们勇敢、能理解他们半年的痛苦。

圣诞节过后,我们几个人与简苑玲相约见面。即使因为治疗而水肿,因必须大量吃蛋白质而增胖,简苑玲看来没什么不一样,“我很幸运,没有伤到脸,也没有截肢。”她拉起了衬衫袖口,“如果没看到压力衣,外表看起来跟一般人没什么不一样。”她还是有个人人称赞的好皮肤,一个漂亮脸蛋。

但还是不一样。我们挤凑在火锅前,厚外套挂在椅子上,简苑玲穿着一件单薄的黄衬衫走了进来,为了接一通电话在外头站了好久。

“她不会冷?”我们好奇。

“她的神经烧坏了。”陪简苑玲赴会的大姊淡淡解释,她这位排行第三的妹妹,失去了外在的知觉,只剩下痛觉。

人们往往会同情、可怜这样的“残障者”,试着想帮助她们,于是不自觉出手相扶。但这举措,却给当事人带来痛苦,“他们不知道,只要一碰我,我就会很痛。”简苑玲语气跟网路上一样简单明快:“我不想要同情,也不要听到加油。如果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就什么都不要做。”

简苑玲意志坚强,断然拒绝他人不一样的眼光与对待。走出餐厅,准备过马路,性急的我,走在最前方引路,简苑玲一跛一跛快速跟上,走在众人前方,走在我的前方。她复健中的膝盖呈现弯曲状,无法直起,快走显得吃力,但她不管,急急往前,不想落后。大姊小跑步跟上,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你不痛吗?”我差点伸出手扶她。

“我痛,现在我的脚后方就在神经抽痛。”因为长神经或其他原因,简苑玲的身体各处时常传来痛楚,她意识到,面对它,也承认它。

但这无关她的往前迈进的脚步。再如何痛,她都不想落后,只能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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