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陈雪离读者很近,她说自己是个边缘人,没想过自己的烦恼,也是大家的。打开自己不会受伤,是读者让她明白自己也有温柔的可能。

25 岁那年,陈雪交出《恶女书》,在风起云涌的九零年代,书写欲望的赤裸、身份的流动、爱与不能爱的失能,她孤绝现身,对当代丢下域外最直白的挑衅。

同女与童女于是沿着她书写的路径识别自己,《蝴蝶》、《桥上的孩子》、《陈春天》、《附魔者》在迷乱的城市,妖异而美丽地,寻找自己的影子。

而陈雪一路写,2011 年,陈雪与早餐人的消息见报,她卸下尖锐,在脸书敲下人妻日记,日记体揭示最温驯的反动,陈雪越发温柔自在起来了,像瓣羽毛,轻抚与温暖社会脆弱的核心。

“你知道吗,从前,我几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这样温暖的人。”陈雪在我面前掩着笑意,她向这世界伸出幼细的手,像个新生儿,要拥抱这陌生世界。

人妻日记改变了我,原来我可以温柔

改变,从《人妻日记》开始,是读者让她明白自己可以温柔。

从前的陈雪,排拒小说以外的书写形式,钟爱小说家的唯一身份;零九年,陈雪与早餐人在朋友的见证下结婚;壹壹年,像某个开关突然被轻柔扭开,她在脸书连载婚姻与同居生活,名为人妻日记。

“写《恶女书》,我就是半公开的出柜作家了,同志身份不困扰我。可我突然想小说表现了同志族群的挣扎、悲情、冲突,但是生活里的同志呢?我想写这么普通的我,这么普通的我们。”

她打开同志的真实生活,让光透进来。“当新手人妻,真的很难啊。你跟另一个人这么认真地成为伴侣,日夜同居,学习磨合,我当作日记体来写,发生甚么就记起来。”陈雪的脸书因而涌进许多陌生热切的脸孔,拉子、女生、同志、异性恋,阅读群像更宽阔起来。

“那时候,我跟早餐人全台巡回签书,一对情侣,在一二年的台湾时空,好像还是少有的事。我看见很多不迷文学,甚至很少到书店的读者,愿意带着她的伴一起来,像是现身,知道在这能找到同伴。”陈雪很认真地说,“我觉得那改变了我,原来我除了写小说,还可以做点什么。”

从前的陈雪,离群生活,很少愿与外界接触,人妻日记横空出世,像找到与世界的连结线,让她跟世界走得更近,跟人群走得更亲昵,渗透彼此的温度。

她发现自己跟早餐人,都变得更温柔了一点。“原来,适度地对世界打开自己,不会受到想像中这么多伤害。”陈雪笑得非常腼腆,“还会得到自己都没想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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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妻到千疮百孔的恋人:爱情的普世问题

书写《人妻日记》,陈雪从生活提炼,关于婚姻与同居的细节,仓皇中站稳脚步;两年后的《恋爱课》,她轻展爱情的可视关键字,自我探询,信心喊话,也试着回答读者的感情困难;近日出版的《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爱笑嗔痴,痛苦决绝,也要去爱,越是爱了越是懂得自己。皆是她近几年转变很完整的梳理,贴近自己,靠近生活。

我问她,写真实生活,觉得赤裸吗?陈雪的神情天真烂漫,“我不觉得暴露,我只是把我写出来,真实的在那里呀。我和人群的线牵起来,也没有破坏我跟早餐人的平静。我写出来,有人需要我,我也愿意为她付出时间,而这个付出对我还有帮助,为什么不?”

在小说家的身份以外,陈雪意外当了陈雪老师,倒也不是使命感,而是知道自己同样一路走得伤痕累累,能够陪伴,也愿意陪伴。“我渐渐觉得,许多爱情的问题,是普世的。”

“以前我常以为自己是不是特别倒霉,或是哪里做错了,才会遇到这些问题,可我四十岁开始写,发现二十多岁的女孩跟我经历同样的事,这给我很多震撼。”

陈雪说自己的读者很可爱,会指定伴侣或朋友来读,熟女和异男都拉过来,“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跟社会格格不入的边缘人啊,没想过我的苦恼,也是一般人的苦恼。这让我更谦逊,原来从前我以为自己很独特,也是傲慢。”

我想起陈雪在《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书里写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往,都有资格去爱人。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没有谁天生就柔软,而伤痛交叠生刺,痛苦相互映照,爱从刺里头长了出来,温厚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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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该被标签化:我们都不一样,每份恋爱也是

被视为当代的女同文学代表,陈雪说自己难免感到别扭。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血统不纯正,我爱女人也爱过男人,称不上纯粹女同志。别人说我写女同文学我欣然接受,但我不特别定义自己写的是女同文学,其实写的时候我都没想这么多。”陈雪搔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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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统来讲,我写的是‘爱无能’,不论性倾向,出身、阶级、家庭或是情欲,一个人无法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能爱之后,他又变成什么样的人。”

以书写女同处境出名,过去陈雪也曾被检验身份,她在《只爱陌生人》写下自己和陌生男人的同床经历,也遭人当众质问“妳难道不是女同志吗?”

陈雪并不明白,她想或许这个世界太依赖分类了。“我觉得我没办法只爱一种性别,只走同样的路,我没办法只属于一种群体。”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不是想说我跟你们一样,而是我们大家都不一样。没有谁应该特别被标签化。感情也是,一直分类我觉得没意思,只是方便谈论,但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份恋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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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之所以千疮百孔,不全是因为爱情

“或许我们普遍的还没准备好谈恋爱,就恋爱了。我们还普遍的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伤害,就已经受到爱的伤害了。”

很多时候,我们对爱情的想像,都来自与原生家庭的关系。

如果你是从小就在父母勒索控制下长大的孩子,如果你处于一个极度爱匮乏的成长关系,那么长大以后,会特别容易去复制这样的关系。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们之所以千疮百孔,不全是因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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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里的伤,是一面镜子,每一道伤都是提示,让你看到自己存在的问题。无论是过去或现在关系里的问题。这道伤口,提示你一个尚未完成的成长,尚未痊愈的伤,尚未解决的难。”

陈雪说,无论如何,爱情里的伤都是有意义的。“即便它看起来不像爱,像恨了,它也是因爱而生,带着爱的记号。于是未来,即便那个爱变得很不堪,你依然可以透过记号,去辨认你们曾经相爱。”

我们揣怀痛苦,是因为在乎,那些伤痕,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年轮,而我回想,爱一向是陈雪的书写核心,她附魔的写,妖异的写,疼痛的写,柔软的写,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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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我们最好的,解释自己的管道。是因为爱情,才会跟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靠得这么近,近到足以看到自己与对方脆弱的地方。”

陈雪托腮,露出少女神情,我们要争取性别权益,也要回到爱的本身,不然握有权力,不会爱怎么办?“我想让年轻的孩子,在更小的时候,就有比较多的方向去学习爱,不只是很刻板的。如果越来越多人重新重视爱的能力,我们也会活在一个月有能力去爱的环境。”

《我们都是千疮百孔的恋人》是一本学习指南,翩翩指向被社会长期漠视的情感教育,我们都是身上带着伤的人,穿凿的伤口当光洒进来,生命会因而灿亮,于是能自由地说,我可以去爱了。

爱是自由,最近的距离也有最独立的空间

同居七年,陈雪生日那天,和早餐人到户政事务所注记,陈雪在脸书写下“爱是自由,即使在最近的距离,也有最独立的空间。”七年的重量轻轻座落在彼此的生命里。


照片来源:陈雪脸书(摄影师:赖小路)

采访当天,我问她现阶段跟早餐人各自的学习是什么?“我们克服了很多,磨合也很多年,现在有余裕去谈论一些两人感情以外的事。我们是恋人,也像一起旅行的旅伴,亲密的程度跟谈论涉及的范围变得更广,很独立又很亲密。”

语毕,陈雪不好意思地吐舌表白,自己依然是不太好的生活旅伴,生活能力很差,还在努力想着怎么样成为自己,又不让一起生活的人受累。

“忙碌而不影响亲密,也是学习啊。我是一忙起来就非常专注的人,早餐人常常教我,常常提醒我要用心。其实有一个人在身边真好,我一个人生活,可能会乱七八糟吧。”

工作狂陈雪跟早餐人约定,每天早上起床有五分钟的聊天时间,晚上回来,她会等门替她捶捶背,忙碌的时候,两个人只是躺在一起,随意说话,享受相爱的奢侈。

“早餐人觉得我工作起来是强迫症,只好提醒我,要把恋爱排到你的工作清单。”同为工作狂,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因为爱情,还是需要相处,需要灌溉,不是放在那边就会自己生长。”

同场加映:条件是一时的,相处才是一辈子

我说,不如接下来写个给工作狂的恋爱清单吧,我和陈雪约定,未来她一定得写。

写字的命运:碰触完了,就不禁忌

“小说家是活在时代里的人,或近或远,或前或后。有时走在时代前头,有时也书写当代。我觉得年轻时写的小说,总比当下发生的事节更早一点,也因此遇到比较多责难吧。我觉得我只是碰巧比别人更早接触,但我碰触完了,也没这么禁忌了。”

写小说,像陈雪的命运,也是她对命运的爱。小说家向外取材,向内掏挖,有纪律的调度灵魂的肌肉。新书甫出版,陈雪已开始构思下一部长篇,她要写当代,写这沸腾中的社会,正要变动却又欲振乏力。

“我们没办法想像自己能活在更好的生活状态,经常绝望,经常无力,感受着社会沸腾的压力。随机杀人、情杀、全家自杀、低工资、没钱买房,这时代太值得写了。”

小说家陈雪,入世也出世。她一边盯着美剧学习更多当代叙事手法,也为自己保留小说家需要的独处时间。我总觉得她的笔始终不是带刺的武器,而是她温热的脏器,是活跳跳的心脏,是直面世界承担伤痕的肉身,她的字往前走,于是世界不再满是禁忌。

浩浩荡荡聊了一个半小时,爱的课题密密麻麻,陈雪用 15 本着作尚且谈不完,我意犹未尽问她,而爱是什么,陈雪说,“我觉得爱应该给人带来自由,并且自由去爱。这很困难,但是我想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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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雪离开女人迷乐园时拉了拉我的手,她的手跟个子都这么小,而她的精神巨大,温柔且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