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性别选书《不再沈默》,与你分享陈洁皓写下自己三岁被性侵经验。本书读后,与作者本人见面,更为他的勇敢震慑。但愿他的故事,能陪更多人走过黑夜,那些伤口如实地活在世上,等待自己去解套。

抱起黑洞里被遗忘的孩子,我向他道歉,因为我把他遗忘在这里三十年。该怎么让一个经历严重的痛苦和悲伤的孩子相信,我们现在安全了,可以重新再体会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快乐,还有失边的关怀与爱?我必须学着重新再当个小孩。

陈洁皓在《不再沈默》里的受害自白,其中这个段落让我伤心好久。这本书,阅读起来很快,我却分了三次,才足以分担悲伤沈重的情绪。

为 3 岁的性侵伤痛,步履蹒跚活了 35 年

他在 3 岁的时候被奶妈一家四口性侵,他们视他为性玩具,要他舔男人的阴茎、用手去触摸女人的下体、抚摸他的生殖器、要他观看他们的性爱过程。小时候的他不懂自己遭遇什么样的对待,他只能恐惧与忍耐,并且等待迟迟不来的父母。小小年纪的他,失去过生存意志,他绝食、无法睡眠,对生命产生抵抗。唯一陪伴陈洁皓度过黑暗的,是奶妈家的一只牧羊犬。只要看着动物的双眼,他就能感到静定,那是一双不会伤害他、安全的眼神。

这段回忆,在陈洁皓成长的过程中被自主抹煞,那是他心里的 3 岁小孩一个对原生家庭绝望致使的决定。他发现父母无视他道出奶爸奶妈奇怪的行径,他发现自己在这哥哥与爸妈间显得很多余,这一家人,都在回避他的存在。

洁皓刻意遗忘这件事,在青少年时期、高中联考、大学时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何来何去。为何每天睡前,他会带着对世界的埋怨无法睡去,为何每个恶梦反反覆覆地缠绕他。身体作为一个容器,意图稳固地将那些狂乱的痛苦都紧锁住,他心里一直有只龙在做困兽之斗,自我啮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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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 34 岁,他在与妻子研究孩童心里的案例中,触发了心里尘封的开关。那些可怕的日子一次与无辜的小孩,都回来了。洁皓直视着纷乱的恐惧,以及藏在恐惧深处的那个小孩。他决定尽最大努力地,将当年那个 3 岁孩子说不出口的话,告诉世界。


3 岁的陈洁皓。图片|作者提供

我们整个社会,都需要学习接纳痛苦

我见到洁皓,在一间台北角落的咖啡馆,环境的咖啡机、流行乐,一切生猛有力的城市景况,显得洁皓易碎。他的声音小小的,像是森林里逃逸出来的松鼠,双眼转转看着世界,眼里有许多惊吓与忐忑。在诚实面对自己的初期,他甚至看着陌生人,什么话不说都会哭。我想此刻他这样坐在我们面前,不知道要花多少气力。洁皓的太太一同前来,洁皓需要安定时,就会看着她的双眼,她点了一杯热腾舒压茶,空气里散发出氤氲香气时,洁皓缓缓说出自己的受害经验。

洁皓说:“要说自己的故事,一开始很犹豫,譬如现在这个场合,会犹豫我会得到什么回应,这是一般幸存者最感到害怕的事。当决定要说时的恐惧,是怕别人不相信我。”听着录音档写这篇文章时,闪光灯的声音还在喀擦喀擦地,我想像闪光灯一道道刺穿洁皓沈默的常态,捕捉他失落的童年。

“我书里有写,我跟爸爸妈妈说完,他们没有反应,你会有很强的矛盾,那怎么办呢?这辈子这种痛苦都不会被理解。这是在家庭里常发生的事。这一年半以来(洁皓记忆起自己所有受害经验后),我不断练习,当我说出来后,我可以接受不同的反应。我很珍惜那些接纳我的人,谢谢他们对我的回应。有人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可能就会叫我忘掉、事情过去就算了。其实不是他们的错,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没有教会我们接纳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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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幸存者,都有不原谅的权利

于是洁皓上网书写,宝瓶文化总编辑亚君看见了这个故事,为之震憾与愤怒,她找上了洁皓,问问洁皓想不想出书。洁皓答应了,为了那个仍在复原路上的自己,还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小孩。

亚君说:“我在网路上看到,是因为朋友点了赞,看见刊头的图,我觉得画的太美太好了。我开始看他的画,然后看见他写自己的经验,我太震撼与愤怒。于是写信给他,约出来谈。过程我跟他说,即使我们签约你,你要喊停都没问题,因为他用自己的笔名,说出来是他要承担的,这有意义,也可能伤害他。”

书写过程里,他也决定向父母坦白。他必须先把伤害他的本质抛弃,才能继续向前走。父母一如当年,他们说你太小题大作、他们说不过是管教方式不当、他们说我身体不好你应该先担心我。洁皓明白了,他要离开这个家。父母不是神,在这对父母的人生里,孩子遭受性侵,是一件多麽可耻不该提起的事,所以他们用物质弥补,却未曾好好牵起他的手,去理解他的痛苦与愤怒。

“那是虐待的本质,他们伤害你,并且禁止你说痛,让你孤独、看不见希望。”

有人问洁皓,如果奶爸奶妈出现,请求你的原谅你会答应吗。洁皓说:“我有信心我能疗愈我自己,我不须符合这个社会无理的期待,要我去原谅。”要求受害者原谅,背后的价值是批判受害者不够坚强,强化受害者个人的失败以及孤立感。

原谅与否,取之个人,试图以爱之名疏导受害者“牺牲”的行动无处不在,譬如我们的社会告诉受害者:说出被性侵很丢脸、被性侵可能是你得问题。洁皓的哥哥告诉他:如果我是父母我也会这么做,事情都这么久了你就放过吧。就是这些“压抑”,让陈洁皓的三十多年来都陷入自我责难,身为一个害者,无需用爱去理解伤害他的人,他有不原谅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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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处理伤痛

“出这本书,我最珍惜的是,收到很多幸存者的信。半夜两三点,他们会寄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写着他们的人生故事。我非常珍惜这样的互动,他们知道我是安全的对象、我可以理解,这是出这本书最大的意义。我们可以去处理伤痛、我们有机会处理伤痛。”

洁皓的太太说:“说出来,是把自己的过去暴露在公开场合。会有很多困难,我们设想过任何压力与后果、好处与坏处。我跟他说,公开是一个历程,疗伤是一个历程。可能帮助、也可能互相伤害。很震撼的是,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奶妈家最痛苦时,跟自己说过一句话,我要说出来。这句话,他颤抖说着,反覆反覆地。”

我要说出来,是 3 岁给自己的承诺,35 岁以后,他实践了承诺,没有辜负当年督孤独蜷缩在角落的小孩。

洁皓开始在〈给安娜的信〉[注1]部落格书写性侵经验:“安娜的概念是一位西班牙插画家鼓励女性做自己的创作。其中一篇,是安娜被强暴,看见图画的那一下,我就想起一些事,当我自己觉得难过时,我想像有人跟我说话,我会去找黑色的圆点,把它想像成眼睛,我想很多人都需要这样的朋友,可以安全回应它,不会在现实里伤害他的人。”

Ana 被强暴了。

Ana,妳并不孤单。

那不是妳的错。

这个经验不是定义妳做为人的一切,妳不止于这些。

伤口不会因为你忘记它,它就不存在。——陈洁皓

洁皓在没有害人之心的清明眼神里,找到相信的勇气。他也在太太的眼里,再次找到信任世界的理由。洁皓说:“伤口不会因为你忘记它,它就不存在。”一切都会回来,像 35 岁的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向那些事实与恐惧。洁皓

动物的双眼,一直让他安心,访问过程中有一刻,陈洁皓眼眶有泪,那是说到遗留在奶妈家的牧羊犬吉米,他说,我没有带他一起出来,他是我在那个时期唯一相信的存在。

我停下纪录的笔,拿一张卫生纸,小心递给陈洁皓,我希望他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嘲笑你哭,不会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你哭,你哭得时候,我们都有痛、有愤怒,我们希望能陪你哭完。

很多伤痛,是无法弥补的,你只能带着那样的伤口,继续蹒跚地走,吉米在每一个他受害幸存后的时刻,用一双眼镇定了就要飞散的魂。我总觉得,洁皓对它带有愧疚,因为不能带他一起离开那个可怕的世界,因为他像是代替洁皓受苦的留在那里。

吉米死掉时,洁皓无比伤心,却也松一口气:你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肮脏的地方了。吉米,是他身上 3 岁的纯真,也是陈洁皓身上某一块模糊的悲痛,唯有直视它的死去,才能收拾它留在世上剩余的情绪。

读《不再沈默》时总是要深深吸下一口气,才能翻起下一页。洁皓作为一名幸存者坐在我面前,一字一句都不容易。我想起他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在恶梦里被不断漩入的迂回。走过那么多晦暗,而他笑起来,还像个孩子美好。现年 35 岁的陈洁皓,正在练习怎么做小孩,如何无忧、如何信任,如何相信爱他的人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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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皓还有另外两个名字,虚拟身份先有了陈三郎,再来有 Felis Simha 陪他重拾人生中最痛苦的回忆。从陈三郎到陈洁皓,这段路其实好长,可是他会耐心抵达。访谈尾声,洁皓留下一句:“我还在往前走,还有好多事可以做,如果我觉得困住了,我会努力再去找下一条路。”

[注1]安娜(Ana)是 The Post Internazionale在 facebook 上的一则讯息,主要希望传达给性侵受害者知道:他/她们并不孤单。这个部落格从这里开始,这里的作者会在此分享曾经受性侵的经历,以及如何寻找自救、自愈相关知识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