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沈默》的作者陈洁皓在三岁时被性侵,他的伴侣在他回复的过程当中,陪伴他走过伤痛。这是一条漫长的旅程,三十年来的折磨被释放后,是心碎,也是坚强。

文/徐思宁

不知不觉,三郎记起儿时被性侵的事情已一年半。在这段时间,他全心全意处理这个深刻的创伤,并把这些经历写成了这本书,希望能给予其他幸存者鼓励和支持。我深深佩服他的勇气和坚毅,因为写下这些回忆,是很痛苦的历程。

很多朋友亲人叫我们要放下不愉快的回忆,往前看,不要被前尘往事所困扰。其实,我们也很想每天快快乐乐生活,忘记悲惨的事情。不过,我很快发现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是说我们没法再享受快乐的日子,而是童年性侵经历,确实带来非常长远且严峻的影响,我们不得不花极大力气,去抚平这个创伤。

三郎忘记了这段回忆三十年。我记得之前因有佣工叫小孩亲她下体的新闻,我的朋友担心聘请佣工照顾小孩是否安全,我跟三郎很深入讨论有关幼儿性侵的预防及安全议题。他那时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还很冷静的给我不少建议。直到一段描述育幼院儿童寂寞与被虐待的文字,才不经意打开这封印三十年的记忆盒子。

刚回复记忆的当下,三郎说不出一个字,整个身体颤抖着,哭了很久很久。后来,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告诉我,他小时候是在奶妈家长大,不是在家里成长。自那天起,他慢慢跟我述说在奶妈家的寂寞、奶妈一家人的暴力对待、哥哥们的排挤与感情疏离、爸爸妈妈回忆的匮乏……我静静聼着,重新理解他的童年。

我对于三郎爸爸妈妈把小孩完全交托他人照顾的选择,感到非常疑惑。我跟他分享我在研究所读书时,理解到幼儿成长期间跟父母互动的重要,以及我与家人照顾姐姐孩子时的点滴。当时他还没透露任何性侵的事。现在回想才理解到,三郎当时好像在考验我是否能成为可信任的聆听者。当我接纳他儿时无法与父母同住的哀愁与寂寞,他才开始慢慢透露奶妈一家对他不当的身体与性互动。

一切的述说是那麽的谨慎和缓慢。我感觉到他不停观察我对他的回应,忧虑我对他的看法。随着三郎确认我对儿童发展与保护的立场,建立对我的信任,他所说事件之严重性也越来越超乎我想像。我知道我要保持冷静和专注,因为过于害怕、抗拒与淡化的反应,会减低他敍述的意愿。

当三郎回忆的片段一个个重现,当时我们实在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麽办。我害怕还有其他更恐怖的回忆。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一连串事情。他经历的事情,可归类为性侵害吗?我能肯定成人与儿童进行性交是性侵害,但强迫三岁幼儿观看成人性交呢?青少年要求幼儿进行口交及抚摸性器官呢?

那时我很想与他人讨论和请教,但三郎当时非常恐惧他人对他的想法,我也答应他不告诉其他人,所以我们便开始查閲相关知识,理解如何定义这个经历。我们在閲读《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及儿童保护的相关书籍后,便能确定他小时候的照顾者引诱及强迫他从事性活动,是对他的色情剥削(sexual exploitation)及性侵害。当我们能确认面对的困难,给它一个正确名字,这童年创伤便不会被淡化或扭曲,并能开始一步步的疗伤。

三郎刚回复记忆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变得很不一样。他变得非常怕生,不敢独自一人,也害怕出门。那时,我像在照顾一个三岁的小孩一样,要随时把他带在身边,或要在他视线范围内,他才安心。他会不停嚷着要吃冰淇淋,每次他想吃冰淇淋时,还会小心奕奕的问我可不可吃冰淇淋。他会在网路上找回小时候拥有的玩具,透过银幕观赏良久。他找回陪伴他成长的卡通,并希望我能一起观看。他喜欢用被子包着自己,露出一双眼睛,静静坐在家里的角落。

三郎像一个小孩一样,在学习表达情绪和需求,重新理解原来哀伤、恐惧、愤怒、快乐、愉悦等情绪,是可被身边重要的人知道和得到接纳。他起初没办法流出眼泪。当他想哭时,鼻子只会很酸。后来我发现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便会把眼泪忍下来。触碰身体也会让他立即隐藏所有情绪。他开始流泪时也会立即用双手大力擦干,不让他人看见他的眼泪。所以我便尝试在三郎哀伤想流泪时,不直视他,但依然留在他身旁,而且不分心做别的事情,而他则闭起双眼,让眼泪留过面颊,不急着擦掉眼泪。

我知道我不是要替代他妈妈或爸爸的位置,但我得接纳伴侣在复原期间的某些时刻,会回到经历创伤的时间点,像一个三岁的小孩。他依然是我认识和深爱的生命夥伴,我们只是一起安抚童年时受创的小三郎,一起接纳他所有情绪,给予他安全感与无限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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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在复原起初,出现严重的睡眠困难。他对睡眠感到焦虑,也担忧无法入睡。他仿佛回到三岁时在奶妈家时的恐惧,害怕入睡后奶妈奶爸会把他摇醒,强迫他参与他们的性活动。他会不停打电动或看电影,直至自己累倒,不能再睁开眼。一旦入睡,他则不停做噩梦,身体不时不自主抽动及用力磨牙,而且会不愿睡醒来,好像怎样也睡不够。有时他睡太久了,我叫醒他吃饭或喝水,他便会生闷气不说话。

后来我们才理解三郎不愿醒来,是害怕醒来时奶妈会打他、把他关起来或对他做不好的事,所以他希望能一直睡到爸爸妈妈来带他走。虽然三郎已离开伤害他的环境三十多年,但身体留下的恐惧依然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平复。

因为睡眠的节奏大乱,他吃的餐数变少,很难看到阳光,心情变得更不稳定,而且也越来越瘦。我尝试了不少改善睡眠的方法,不过没太大帮助。后来我直接问他需要什麽协助。三郎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直接说出自己的需求,但他开始思考和表达自己的需要。他后来希望我能哄他入睡,所以我参照我哄姐姐小孩入睡的经验,帮他建立一些睡前小仪式,然后为他说床边故事。我也为他朗读儿童性侵复原的书籍。虽然有时会朗读到天亮,但当他开始累积安心入睡的身体感觉,他的睡眠素质就得到明显改善。

陪伴三郎的这段时间,我不时感到困惑。我担心自己做错、怕自己遗漏了什麽、怕自己说错话。基于我的压力与难过,三郎后来同意我跟家人述说他曾被性侵的经历。每当我打电话给身处香港的家人时,他都会静静坐身旁聆听,然后问我他们的反应。他担心我的家人把他看为怪物和异类,质疑和否定他的回忆以及批判他的人生。幸好我的家人给予我们高度的关怀和支持,冲淡我们很多难以消化的哀伤与难过。我的压力也因家人的支持得到释放。

后来,我们开始跟朋友说出三郎小时候的经历。我们发现每次清楚说出被性侵的经历,好像有疗愈作用。而与其他幸存者的交流,更有难以言喻的支持与安慰作用。他不但更能接纳自己的过去,掌握创伤的面貌,也渐渐减弱对自己的羞耻感,并理解原来说出真相,并不会毁灭世界。在过程中,我们也理解朋友家人虽然会尝试给予我们支持,但有些回应却让我们感到更难过和迷茫,所以我们也学会坦诚互动的同时,警觉具有伤害性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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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了一年半,我知道三郎仍有困难,心灵的伤口依然没完全愈合。不过三郎现在会笑,会哭,可说出感受,重夺人生掌控权。复原期间的努力与投入,并没有白费。他每天都比过往好一点点。

无论你曾在童年经历难过的过去,或你的伴侣、朋友童年曾遭遇性侵或其他不适当对待,希望你们理解复原的路虽然不容易走,但一旦决心走上复原的旅程,事情只会变得更好,而所有努力也是值得的。当找到方向,我们便可探索出路。

*备注:文中的三郎,即为《不再沉默》作者陈洁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