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是女人迷全新专访企划,第一回我们邀请到端传媒执行主编张洁平来和我们聊聊她眼中的新媒体样貌。才刚上线不满一年的端传媒,在华人新媒体圈中表现亮眼,而这位幕后推手的故事,绝对值得我们了解。(下一篇听张洁平说:“无论你要做什么,重点都是你想做什么”

张洁平在一个周末从香港飞来台湾,中午到机场,直奔去下榻处睡了个午觉,便风尘仆仆地前来接受专访。出生在中国,但她的记者角色是在香港被豢养长大,除了短暂以港媒身份至中国当驻地记者,她的媒体生涯全在香港度过。她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有时又得在演讲中搭配很努力却不流利的广东话,要说起中港之间的矛盾,她这样的人、这样的背景,绝对有资格说她略懂略懂。

“在不同的意识形态、政治割据、历史经验里长大的华人,尽管使用同一种文字,但却从没有发展出一套超越界限、有普适性和交流意识的‘公共话语’。当物理障碍被技术力量扫除之后,我们在网络世界狭路相逢,任何一场简单的讨论都有可能白热化成充满派系偏见的意气之争。但我们又如此亟需交流。”——张洁平(原文:端传媒发刊词 〈漩涡里的人,有责任说出漩涡的样子〉)

开《端》,体会身为中国人的原罪

但我们,又如此亟需交流。2015 年底,随着香港雨伞运动结束,正在筹备中的《端传媒》团队认为正踏上时势的浪,待网站上线后,也许很有机会让香港这个成熟的商业社会褪去一些政治冷感、引起讨论和交流政治的风潮。“要说出乎意料的话,应该是我们没想到香港竟然分裂得这么快。”张洁平讲话很快,但语气是轻的,一字一句像极颗粒分明的快速音群,回忆起《端》上线的过程,她笑说我给她出的第一题就很难。

张洁平口中说的分裂,是香港在雨伞革命后,本土派、泛民派、建制派等各路派系便几乎壁垒分明的现身,让《端》试图打开对话的目标变得困难,而在此时端出“立场中立”,更是让他们哪边都不讨好,被叮得满头包。在香港,他们被怀疑背后有红色资本,更质疑张洁平这么一个连广东话都讲不好的人,在香港办媒体做什么?而在中国,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网站上线一周左右就被河蟹,在中国境内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创办《阳光时务》那时,主创人也都是大陆背景的,但当时的香港舆论基本上比较叫好,人家都说‘你们好勇敢,在香港干这个事情’。结果到了《端》,却被骂红色资本,虽然这跟我们的资本确实没有《阳光时务》那么透明有关,但还是能感受到很强的撕裂。”张洁平 2011 年参与创办《阳光时务周刊》,和现在参与创办《端》的情况相似,香港的环境与风向却已完全改变。

同场加映:香港铜锣湾书店失踪事件:台湾大选,请给惊慌的香港人希望

面对这种状况,《端》团队也只能自我揶揄,说《端》还没能够说出漩涡的样子,就把自己活成一个漩涡了。张洁平感受到在香港身为中国人那深深的原罪感。但问起她的身份认同,她却说,自己背景经历的缘故,她其实对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强烈归属感,若硬要谈归属,她把自己定位成地球上的异乡人。

躲在同温层里偷懒,只会掩盖真实问题

“我不会是任何一个地方的本土派。”就这点而言,张洁平实在是一个很适合做媒体的人,作为媒体人,她最想做的便是记录真相,而立场对她来说是很容易掩盖真相的。“互相伤害会让人看不见问题,现在香港人认为只要是中国的东西就是不好的;而中国人只觉得香港人就是被宠坏的孩子。”当讨论陷入这般田地,交流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张洁平说,躲进自己的同温层、帮别人贴上某个标签是很简单的,只是这样的懒惰对事情毫无帮助。“我觉得现在香港人都在探索自己的政治前路是好的,但口号式的东西太多,真正的论述太少。”她观察,现在香港陷入泛政治化困境,而中国则是在去政治化,这两者都是偷懒的,动脑思考本就不容易,遑论还偷懒了。

和不同立场交流这件事,是张洁平不停强调的,但我好奇问她,既然《端》在中国看不到,又何来交流可言?她说,在做《端》的时候本就对中国市场不抱任何期待,毕竟中国是个不透明的地方,“对境外媒体来说,以前那条红线在哪里,还大约感觉得到,但近几年那条红线越来越摸不清了。”当红线在飘忽,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那花时间去猜测那标准,也是浪费了。

“反正中国基本上封了所有海外媒体,另外一点是,我们对于做一个反共媒体也没有任何兴趣,我们只是想要做个正常的、专业的媒体。”张洁平说,在上线前就已预期会被封锁,虽然有些同事会觉得太快了些,但对她而言,会被封就是会被封,或快或慢都无所谓。只是,话虽这么说,对于无法透过报导影响中国社会,张洁平心中也有矛盾和挫折。

“我想为历史留下记录”

许多和张洁平一样,中国出生、香港求学的媒体人,都时常会有这样的拉扯:到底该留在香港这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中书写中国,还是要回到家乡写给人看?张洁平说,中国政府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它不像民主国家会因为一则报导就改变脚步,写一篇好的文章,顶多叫好叫座,很难带来实质变化。只是,在中国写至少能被看见,在香港写常常根本传不进去。“这是个‘天问’来着。”张洁平苦笑着说出如此挣扎。

很多人也会问她是如何在香港坚持下来的,而她对此有个统一的解答:“为了记录历史。”她体认到,中国变化那么快,很多事情如果不记下来,会在时光的缝隙里溜掉了。“我被上帝的闪电劈中脑袋,是去采访玉树地震的时候。那是发生在 4 千米高原的地震,许多老外面孔到第二天因为高原反应太严重全都走了,几乎没有境外媒体了。”当时以港媒身份驻北京采访的她,便成了在场稀有的境外媒体。

和你分享:反对中国政府非法拘捕!声援中国的女权人士

在高原上那几个日子,她和中国国内媒体凑合摄影师、蹭帐篷,白天采访,晚上就观察国内同业发稿的状态。“我看着他们发稿回去,一通通电话就来了。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都是禁令。”结果,传回去的报导,跟现场情况都不是一回事。玉树位于藏区,几乎是自治的状态,在那里,宗教跟政府的博弈很有趣,大多数救灾行动是由喇嘛完成,但在中国境内所能看到的、也许上百则有关玉树地震的报导中,却不能见喇嘛的身影。

“我想像我父母在江苏无锡看到这些报导,他们大概会以为这个地震就像四川地震那样吧。我当下就想,我管他的,有没有人看到都无所谓,我要记录历史,如果不写下来,很多事情就会真的像没发生过一样。”

挣扎多年,张洁平心中的结在此刻打开。她笑笑,说自己常拿这个顿悟的例子来说服人,但至今没说服几个,许多同事还是想回去中国、写些至少有人看的报导。

中国不是只有“自由行”、“傻 B 共产党”和“民主斗士”

说起中国将外面世界阻隔在外的那道墙,许多人可能都会直接联想到资讯的“消失”,但张洁平说,那道墙的存在其实不会让敏感议题消失,而是会导致议题肤浅化。“很多事不是不会被知道,只是会被很肤浅地报导。”像许多海外媒体在写中国时,容易把很丰富的人物简化为民主斗士、维权先锋,但事实上,这个人本身也许具备能浓缩时代特点的复杂性,而这样的特质完全不会被写出来。

国内媒体不写,国外媒体写的常是 2、3 百字短稿,许多复杂的内涵被削弱,这种现象,才是墙最具杀伤力的地方。因此,张洁平拿起笔来常直捣中国敏感议题而去,并希望以超越政治立场的方式去写,她已不太去想有没有人看见,盼望至少能让海外读者理解到更复杂一些的中国面貌。

“毕竟,无论对香港还是台湾来说,把中国简化为暴富自由行、傻 B 共产党、清纯民主斗士这三种样子,并无益于与之相处,因为这些不是真相。”

从香港到北京,玫瑰色想像的幻灭

在当驻北京记者的一年半,是张洁平自经济独立后第一次真正在中国生活。当时的她对北京抱持一种玫瑰色的想像,“我那时也被海外媒体荼毒吧,觉得在北京当媒体的一定是民主斗士。当时我觉得香港挺闷的,北京就比香港丰富得多,有句话说‘灯下黑’,和权力靠得越近,越有空间让那些奇形怪状、三教九流的人生存。”北京多变的样貌,确实比香港这个高度商业的地方来得更吸引人。

只是,在北京当记者,却完全不是张洁平想得那么一回事,她对北京存在的玫瑰色想像,在日子里渐渐崩毁。“如果你没见过下雪,你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极权社会也是一样的,你要真正在那底下生活过了才能体会那种感觉。”她从前并不那么珍惜香港的自由,但在北京的生活让她有了对照组。

推荐阅读:南韩〈反恐法〉:她连续演讲10小时18分钟抗议政府侵害人权

“我才发现,原来在不健康的环境里,要保持自己的健康是多难的事。”

“我手写我心”的自由是如此重要,当提笔时充满自我审查,每个人开始在生活中说谎,人性也就渐渐地扭曲。她看见极权在人身上印下的伤害,有时,就连抗争都是扭曲的,有些人顶着英雄主义的光环却干着龌龊的事,这一切都让张洁平怀想起那曾经让她感到闷的香港。

“没有对比你不会知道,我是去了北京之后,才意识到香港的珍贵之处,原来在健康社会下生活是这么可贵的事。我要珍惜,珍惜的意思是,不能只做自由的既得利益者,更要发挥自由的功效,包括对本地社会有所贡献。”

看看现在的《端》,你会知道张洁平这些话不是说说而已。她在紊乱的媒体环境中辟出一条以专业取胜、回归本心的路,她尊重读者、绝对不低估读者智商,当大家都还在新媒体道路上摸索,追求快速、短小、大量的过程中,她硬是狠狠逆势操作,在《端》的网站上,看不到一篇哗众取宠的文章,有的只是真正冲着敏感议题而去、并大胆又细腻地拥抱视觉、互动趋势的深度内容。

张洁平是怎么做到的?她说,“无论你要做什么,重点都是你想做什么。”

〉〉故事还没完,下一篇:看张洁平如何让《端》发亮


在这里,遇见更多为生活奋力的大女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