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毓嘉是诗人,是个少年,世界混浊,字依然要透彻。女人迷专访罗毓嘉,从同志社运谈到书写,他是那样深深爱着世界。

“想他的时候我写/我情人的名字要他乖顺、平安、工整/拿镇日光洁的午后反覆演练”——罗毓嘉《婴儿宇宙》〈练习写字〉

“是明天提前路过了我们/还是远方正传来默祷的呼吸/你还在读报,议论,等待/煎蛋的边缘微微卷起/爱如此真实/我不能再爱你了/这个国家令我分心”——罗毓嘉《我只能死一次而已 像那天》〈漂鸟〉

世界动荡时要执笔,岁月静好时要练字。罗毓嘉写给国家的情诗、写给恋人的絮语,深凿刻印,也轻轻落款在日子里。

毓嘉小六开始写诗,这么一算,二十余年也有。他是建中红楼诗社出身,各大文学奖早已认肯他的才气。毓嘉大学左右开始社会运动,从两千年第一届同志大游行徒步至此,各大同志社群不能忽略他的身影。身为一个看来浪漫的同志诗人,那是社会给他的标签。我说毓嘉老师谈谈写字这件事吧。毓嘉说别喊我老师,怕给喊老喊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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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贯讨厌场合里阶级性的指涉。拆开圣人的面具,人都是软弱的:“我从不觉得我是老师,我没教会谁什么。出席讲座或者书写,我也只是说生命经验。老师很像有阶级的东西,人跟人的关系才是我所注重的。你有你的生命经验,我有我的。我们都一样。”

我希望我们的异男,不只用一声干解决情绪

他穿梭在诗与散文的人文领域,又每日在财经新闻的纸本里来去:“我工作上接触的都是大老板,跟一些律师,常跟所谓银行界的专业经理人来往。与他们聊天我知道一件事,这些人看起来很高明,还是会在无意中泄露人的味道。在快速运转的资本主义市场,我们都急欲展示专业,我们在意什么?人的职称吗?除了职称,你认识一个人什么。”

毓嘉说,人,都是社会的被害者。老板有老板的弱势,边缘有边缘的有苦难言。我问他怎么看待性别一事?他说:“女性主义常说男性是既得利益者,我身边很多异男,他们不懂得处理情绪。没有人教会他们这件事,他们是很软弱的。所以你看罗莹雪事件出来了许多人不能就事论事,用性别攻击别人很方便,有没有想过去拉肩带这件事并不对?以前何春蕤说,‘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骚扰。’我们现在很多人误用这句话,这是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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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很多异男是这样,他们的女朋友跟人走了,约几个兄弟喝酒一场,骂声干,喝到醉,酒醒后假装一切没发生,这个伤害是一直既存在男性身上的。”

毓嘉爱着很多人,他不认为有谁是单纯的压迫者,有人在情绪上受害、有人在资源上受害。他参与性别运动,也身处资本市场。在他面前,大老板,与一个同性恋蓝领阶级,都可爱可怜。

同志们,就让我们不干不净

毓嘉关心边缘,十余年来参与社会运动。他说我只有一个单纯想法:“我在性别这块投入比较多力气,我关心的议题的核心就是,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他们所希望的更好生活。”

毓嘉认为性别运动,不只是婚姻平权,而是法律、潜规则屏蔽下的生活,能不能照顾所有人:“同志权益在台湾很有城乡差距,看同志伴侣注记,现在还仅限在都会区。那些所谓‘底层’,没有资源的、更边缘的,譬如跨性别、蓝领阶级的同志,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毓嘉的生活经历是这样,几个夜晚,他们一夥人聚会喝酒,一席桌上,是社会上四通八达阶级来的人:“同志里的阶层,有很多不同处境,光谱里存在很多可能,社会该看见的是这件事。”

“议题上能见度最高的就是婚姻平权,婚姻平权后,然后呢?下一步要怎么走。那些没有结婚的单身者者,他们有没有友善的制度可以服用。我接触性别运动有十多年,我当时认识四十多岁的朋友现在都五十了,甚至有些长辈,七八十岁了。时光在走,他们就是不停老去,我们的社会一直没有给合理的交代。”

我问这一路上,毓嘉有没有深刻挫折?他说最难的,就是同路人的针锋相对。有人会说,同志游行,就是有你们这些奇装异服、药物派对的害群之马,让人误会同志不干不净。

“可是为什么要干净呢?”

毓嘉神色敏锐起来,他说:“世界有粉的绿的青红皂白,不管什么颜色,我们都应该忠于自己人生。干净的想像是荒谬的,不可能没有人有做错事。对我来说,干净是一个无聊的状态。其他没有资源的人,他们就不配拥有吗?对我来说同志权益,要改变的不是那些已经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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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一次恋爱,都是寥落去

关于干净这件事,毓嘉直落落地谈起了那些被记录在《弃子围城》里的故事。谈过许多恋爱,有和有妇之夫暧昧过、一年后才知道自己是第三者、在男人间浮沈的,什么样千奇百怪你想像不到的,罗毓嘉都先替你去红尘洗过一回了。

“我每次谈恋爱都是寥落去。如果不这样,你就不需要谈恋爱了。”

“做小三、狐狸精当然会有刺激过瘾的地方,你跟有妇之夫 dating ,他能把自己平时掩饰住的轰轰烈烈都给你,每段关系都有不同的热烈与质地。每一次寥落去,我都在感受澎湃,走过这些,回过头来,开始思考,什么关系是我值得经营的?”罗毓嘉说爱呀,回归到最后,只有一件事,你能不能跟这个人过生活?

那些岁月曾赋予他创作力量,冲击与不安与破碎,让生活充满漏洞,填注进创作里,很长一段日子,他是以伤煮字的。痛痛快快爱过的罗毓嘉,也潇潇傻傻地走。

“正因为经历各种不稳定,那些破碎的感情,当一个稳定关系出现后,你就知道了。很像阅读,你要看过很多东西,慢慢知道自己要什么。”

所有情感纪年里的幽微片刻,都落在《弃子围城》:“我觉得,如果人是衣服,书写就像把一件件衣服折进抽屉里,帮每一段记忆找到抽屉。收纳好。《弃子围城》这本书都在整理好几年的破碎,把这些人折好,你就可以继续生活了。”

有过这么多疼痛,后不后悔呢,我问。他笑笑回应,像深切爱着人生:

“我现在想起来,都是满感激的,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我都遇过了。”

爱情是民主,要经过很多争辩拖磨

于是新书《天黑的日子 你是炉火》不再撕心裂肺,成了一只给情人的深重情书。

“这么多年了,你依然像个奇迹。”——《天黑的日子 你是炉火》

毓嘉说起恋人,我都看见他肚里蝴蝶纷飞:“其实这段七年,比我全部的恋爱经验加起来都要长啊。”聊起香港情人,聊起远距离,眼角笑得像新月像海豚跃出海面一瞬的灿烂:“我们之间,也很像台湾与香港各自的民主。远距离就是会带着或多或少的不确定,民主这件事,带来的就是不效率,感情会经过很多争辩。在物理上是城市与城市的政治体制,我们之间也存在这种如履薄冰。你仍然不时担心,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了呢。这念头让每一次相会都格外珍惜。放大一点来说,像是得来不易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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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是有问题的,可是你信任他,你愿意修补,你愿意想像更美好的社会,这就是民主。爱的巍巍颤颤,也是长久在一起很重要的事阿。”——罗毓嘉


(图片来源:罗毓嘉)

《天黑的日子 你是炉火》从两人的餐桌写到独食听见的社会耳语,从城市,写回了自己。环着爱,侧写同志权益、塞进日常片刻。那些重复、看来百无聊赖的晚饭,都是相爱最重要的事。毓嘉爱笑自己是下女,喜欢把人爱得服服贴贴,他们轮着餐桌饮食相爱,隔着海岸遥遥生活:“虽然在一起,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不会认为彼此是所有物,我们是对等的,平等的。”

毓嘉一边说,笑得像孩子。他很会笑,笑起来双眼延伸出弯弯的两道光,很是勾人。

诗,是我不能放弃的事

不论写书的人几岁了,我读他的字,总拖着少年长长的影子。

埋首在资本主义挂帅的财经界,一首写诗,一首写新闻,我问毓嘉,书写于你关系是什么?

他这么说:“很多时候,书写对我来说一种拯救。”

“有时候,你就是想记下那些生活片刻,你行经过大楼与大楼间,夕阳落下了。你于是用文字,去处理某些遗憾,跟失去。”毓嘉说话的时候,眼神望尽一个尽头,一个遥远我看不见的地方,他说那里有城市人来来去去留下的夕阳余烬。

“我第一次写诗,是小六。小六就是童诗。那时被老师称赞,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上了国中开始接触诗人作品,读了别人东西后,持续写着。小时候写最多就是失恋,苦恋。但是书写的习惯就养成了。大学念新闻,开始要写很多实习报导。要让自己写的东西达成沟通效果,开始写散文了。”

于是工作很累、感情不顺、大学经历忧郁症的那些时候,都有书写在他背后挨着一个纯粹的灵魂:“我先前因为工作常要去香港,一次有机会可以一直在那。其实是很好的,但去香港,大概在那样的环境很难写作了,我男朋友就说了句,你不要忘了,你是为了什么工作。”

他说,长大以后,很多事要退让,生活很多事可以妥协的,但是关于本质如诗,他不让步。

“诗,是我不能放弃的事。”

作为一个大人,有诗帮我记得自己

毓嘉说,我工作,就是为了写字。谈到诗尤其:“诗这个文类,对我来说最有趣的是,反映写作者的内心。看一首诗,它帮助我凝视生命里的某一片刻。”毓嘉在诗身上学会一件事,让阅读流动,让诠释的角度流动,让解读自由。

成为这些大人的日子,还好有诗,有诗就可以回头,就能记住来时的路:“我希望我还是那个可以写诗的人。幸好我有写作,不然我很快就会被生活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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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写一个字,就像把破碎的自己一片片捡回来,毓嘉说:“写诗这个动作,会帮我记得我自己,像把本质,锚钉在一个地方。”

我问,你喜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呢?

毓嘉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时候呢?“你面对世界的杂乱,声响,噪音,当你被生活拖着走,有某些片刻,你觉得自己正在消失。”

他最喜欢自己的时候在高中,他说那时活得很痛快:“高中时代的我,自我是很纯粹的。有些事是你绝对不能让步。你谈恋爱一定要完全燃烧,你对很多社会事看不顺眼。长大后,那个纯粹的消失,像《脑筋急转弯》里,每一颗情绪的球都会沾染不同的颜色。”

成为大人的日子,他反覆练习。你喜不喜欢自己呢?这个问题,留下了他犹疑的悬念,带着傲娇语气他说:哎呀,就是这样啦。“我会怀念,我想重温那种痛快与纯粹,很过瘾的。但是,你如果问我,要不要回再去过一次,我不会说我不想,但我会说那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自己。”一步步长成另一模样,我们都在驶离初衷。空气稀薄了有五秒之久,我们都再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说话。

老娘开心,才让你做爱里的 S

他的诗怎么柔软,人就怎么强悍。我一直在毓嘉身上看见一种宽容,原谅社会,原谅自己,可是那些黑暗都在,所以,要持续的战斗着。

十年同志运动走来,十年从爱情伤亡走来。罗毓嘉依旧好好的,我请他送句话,给一如他执拗爱着的人。他说关系,像 SM:“S 跟 M 是不能独立存在的,他们是彼此相依的。我所谓的 M 的主体性,在于 M 可以赋予 S 权利。不管你是哪一个,你都要保有自己的主体性。这个身份,是相处里调整协商出来的。”

所以毓嘉说,爱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欢我在情感上 M 的位置,你叫我当下女,我就当下女。我是甘愿这么做的,我就是喜欢这个位置。每一段关系都是互相成就,老娘开心,才让你这么做的啊。”

老娘开心,才让你作主。没人是绝对的受害者,是我在毓嘉身上学会的。要看见貌似坚强的人的软弱,要看见优势者的缺憾,要看见边缘的边缘。他的心思总是那么细,回路绕来绕去,想得多,都落成字了。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毓嘉,我会说,他是为理想战斗的诗人。诗很浪漫,却怀抱着坚毅的理想。一旦化成字,就像吸水膨胀,诗承载着肉身不能承载之痛与巨大。因为要感受活着、因为生存就是子弹上膛,我于是读罗毓嘉的诗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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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日子,有罗毓嘉真好。我想起他眼角笑意延伸出的皱摺闪着光,像生活的痕、像河床,带着浅浅温暖,去迎向岁月冲刷。毓嘉的战斗像他的笑,笑是他最好的匕首。我想练习这样的温柔,同他用字温习日子,爱好生命里的好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