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德国人会给你什么印象呢?骄傲的日耳曼民族?是否你还停留在这种刻板印象,而觉得到欧洲旅游时有一点点却步,深怕被歧视所困扰。这一篇文章从一个嫁给德国人的太太,聊起他在德国生活时的种种观察,他觉得大部分的德国人都是很友善的,只有少部分的德国人会歧视外来人,背后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于自身文化的担忧,深怕被外来族群所影响。

一位嫁给德国人的中国女朋友曾跟我说,当她第一次把德国男友介绍给家乡的父母认识时,男友很有欧式礼貌地要跟她父亲握手,中国父亲坐在老爷太师椅里,上下打量这个老外,没起身,更别说握手了,“坐”,他说,抬抬鼻尖示意一旁的板凳,“谈谈你对你们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有什么想法。”德国青年脑袋里“轰隆!”一阵,心想这是什么初次见面的问候语?

我也记得,参加了中日八年抗战的外公对轴心国的冷血纳粹没好感,他说:“别跟德国人交往,他们认为全世界只有日耳曼人种优秀,其他国族全都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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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听一位芬兰经济学教授演讲,他说:“要做美国人,只要三个月,人家就当你是美国的一分子了;做芬兰人,三年吧,方能被接纳于芬兰社会。”而据他观察,一个外国人若要做日本人,一辈子也不可能,不论你日文讲得有多溜,纸上身分也明确,日本人永远也不会当你是他们的同胞。他觉得,打从心里把你当外人、无法接受你的融入,即使应对进退客客气气,其实也是一种消极的歧视。

我在德国生活太久了,现在若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德国人真的骄傲吗?歧视外国人吗?”我肯定答不上来,因为那个“泛德国人”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人际交往的深入逐渐模糊,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我认识的一个一个德国的“人”,他们和世界各地的人一样,有的随和友善,有的古怪难缠;有的轻松开朗,有的爱钻牛角尖;有的骄傲妒忌,有的自卑忧郁……。

他们真的自负是唯一优秀人种吗?真的瞧不起其他种族吗?摸着良心,我必须大声地替德国人伸张:德国是个重视人权、强调平等、扶弱济贫的国家。这是事实,但是八千万个德国人,除了是科技和经济强国外,给予外国人到底是什么印象呢?

两个月前,长得又圆又壮的邻居安东尼先生,来按我家电铃。

他指着我家围篱边参天高的松树,说:“唉……我不会拐弯抹角,那就直话直说吧,我们……那个……呃……很久以来就不太爽了,可是后来发现,咦,妳,库恩太太嘛……是外国人,跟我们一样流落异乡,大家就该互相体谅体谅。呃……我要讲的是,”拉拉衬衫、捋捋头发、清清喉咙:“那些树,我说……,该给我修剪修剪了,阳光被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照不进我家来,成天阴阴暗暗的,心情很坏捏。”他的东欧口音讲起德文有点卡卡,听得颇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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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天高的树也不是我拿个厨房剪刀爬上去就能解决的事啊!我想,总得动员专业园丁才能斩截整排的树吧。就请他再耐心等等,我联络了园丁再回答他。他赖着不走,继续没好气地抱怨:“这些树太过分啦,我们很早就忍无可忍了,越长越高也没人理,若不是看在妳也是外国人的分上,我是说,我们外国人要团结一致啦,早就把你们告到镇公所法院去,唉算了,我也懒得跟那些德国官僚打交道啦!”

接着他又骂了一回合园丁:“园丁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就连他们也看不起我们东欧人啦,我说的话他老兄根本不当回事。”他火气不小地说:“这么烂、这么懒的园丁早早跟树一起砍了算了。”

两个月来我到处奔走,找园丁报个砍树价,征求其他受树荫遮蔽的邻居意见。奔走之中,牢骚邻居安东尼的话语表情一直萦绕在脑海中,虽然他一副臭脸、怨气冲天,但是对我,似乎仍是笨拙地表示好感及友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我也是外国人。

从邻居口中得知,他和老婆从俄国移民到德国,至今二十五年,但是,除了和俄国族群外,绝少和一般德国人交往。这又让我想起多年前住在他家楼上、来自克罗西亚的汤米吉夫妇,也有类似怨怼。

汤米吉一家来德国三十余年,先生在工厂上班,太太有一阵子来我家打扫清洁。陪汤米吉太太来应征工作的是她十八岁的女儿露比,露比生长在德国,是汤米吉家唯一跟外界的翻译跟联系,她说她从六岁起,就陪伴父母去劳工局办证件、签保险单、填缴税表格。

汤米吉夫妇另外还有三个比露比年长的孩子,都留在克罗西亚的老家,他们夫妇在德国辛苦赚的血汗钱每月寄回去,在黑海边上为一大家族买了一栋又一栋的高级公寓别墅。每年夏天,他们回老家住别墅享福,秋天再回德国挣钱做鸭子听雷、一肚子怨气的外国人。

有一次,来自克罗西亚的十二岁孙女来德国造访祖父母,跟着打扫清洁的奶奶一起来我家。为表示欢迎这瘦小害羞的女孩,就把儿子的乐高积木搬出来给她玩,问她要吃什么、喝什么,可惜语言完全不通,没办法,只好放弃,随她去吧,且出门买菜去。

不到一个钟头回到家,汤米吉祖孙二人正要离开,我问汤米吉太太:“这么快就打扫完毕啦?”她操着不灵光的德语回答:“孙女很会帮忙,两个人做事,三个钟头的活一个钟头就做完了。”我怔了一下,想起不久前读到的报导“雇用未成年黑工”的警告和惩罚,要是工作期间发生意外,雇主甚至可判徒刑。我摇摇头,跟汤米吉太太说:“您孙女来玩,随时欢迎,但是她才十二岁,依法不允许打工的,要是爬上爬下擦窗户不小心摔一跤,我可是要负责任的。”

汤米吉太太直愣愣地瞅我,看似没听懂,我试着简明再说一遍:“孙女来玩,没问题;工作,不行!”突然,她把手上拎着的垃圾袋愤恨一甩,对我大吼:“我以为妳不是德国人,人会比较随和,谁知道,妳跟他们都一样,资本主义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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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汤米吉夫妇的女儿露比打电话来,说她爸要她替妈妈跟我道歉,我说算了啦,但是以后她妈也不用来打扫了。露比说:“库恩太太,我跟妳说喔,我们都是外国人,只是妳的命运比较好,做了德国人的太太,住在大房子里,可是别以为妳就可以跟德国人一样骄傲了。我虽然是汤米吉家的女儿,告诉妳,我能力可绝不比妳弱喔。我妈德文不好,任妳要雇用就雇用,要开除就开除,真过分耶⋯⋯”我听着她偏执的指控,不知该怎么回答。

所谓弱者,大概就是一直处在恐惧和不安中的人吧,撇开来自于战争、天灾或病痛的折磨不谈,仓禀、衣食富足后,就出现了尊严和存在的焦虑、人比人气死人的妒忌,这种焦虑族的识别特征就是愤恨不平、怨声载道、草木皆兵、到处看人不顺眼!找到机会就狐假虎威,为怕被人揭穿积弱,就动不动先发制人、先羞辱人,他们喜欢一直强调:我这个人的原则规范、个性道义,怎样怎样坚定、不可动摇。

在异国求生存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过去在家乡累积几十年的出身、口音、学历、社会地位……,到了异乡,加上语言的障碍,突然之间,全归了零。贴在身上的,只是泛称的“亚洲新娘”、“苏维埃移民”、“经济或政治难民”、“外籍劳工”……等的标签。

重视个人主义的德国人,没事不会主动来跟你套交情,他们不喜欢互相干扰,刻意留给客人很多个人空间;而外国人为了挣口饭吃,能有的交集就是厘清工作规范、保险、医疗、税务……等的分配处理,好不容易闲下来,也不会去参加德国人的休闲团体,跟家乡人讲家乡话、吃家乡味、聊家乡事……当然轻松得多。而不得不跟德国人打交道的时候,自然都是提醒、警告、缴钱……等的不开心事。双方若没一方愿意付出格外的热情和努力,格格不入就像江河都要注入大海似的命中注定。

若问我在德国二十几年来有没有受过种族歧视、不平等待遇?答案是肯定的,德文没学好的阶段讲话结结巴巴被人当笨蛋耍,碰过德国人吹毛求疵、老爱嘲笑我的德语发音;住公寓时碰过龟毛的德国邻居严厉禁止我在楼梯间说笑,说我的亚洲嗓门特响,制造太多噪音;溜狗时无辜的丫滴狗狗被恶劣路人骂为“亚洲人的没教养笨狗”。

一位老太太听了收音机里“中国实行一胎制后,农村因重男轻女谋杀女婴”的报导,看到我就说,你们谋杀女婴好卑鄙喔!我说我是台湾人,台湾不实行一胎制的,她说反正你们都一样啦。每次碰到类似情形都是瞠目结舌,事后才懊悔怎么没这样那样堵他的嘴?回他个哑口无言、迫他个自惭形秽?

即使在那些最寂寞、无助的日子里,我都知道,欺负我的不是“大部分的德国人”,只是些零星的、少部分的可怜个人。这些人真的很可怜、很脆弱,很担心他自己也不太熟悉的德国文化(哲学、音乐、科技……)会被外来次文化摧毁,很强调他自己也没什么造诣的德文(文学诗词),会被我们这些外国新娘生的下一代讲成了洋泾浜,他动辄指责外国移民不学德文、不融入德国文化,其实是他无法适应文化融合的日新月异。

这些人,眼神特别犹疑,议论异常顽固、生活毫无弹性。但是你去问他们是否自命清高、种族歧视,没有一个人会承认的。他们说自己只是充满爱与正义而已,为维持光荣的文化血统不惜一切奋斗。

我受到最不舒服的种族歧视不是在德国,而是在中国上海,大酒店的柜台服务人员只对着安德烈讲英文,完全不正视我,她记录完安德烈的  Spa 订位后,当着我们的面跟 Spa 部门电话确认:“德国库恩先生一会儿过来,他还带了个‘女的’。”一面从眼角斜瞟我。“什么女的?我是库恩太太。”我抗议道,却只换得她的一声不屑鼻息,配上嘴角上不以为然的似笑非笑。一副:“别以为你伺候老外一个晚上,就升格做太太了。”

德国各领域中多的是成功的外来移民典范,柏林交响乐团、Pina Bausch 现代舞团、德莱斯登的歌剧院里,多的是成功的亚洲、非洲移民明星。许多人,包括我,都是有国籍身分的德国人。

我一点都不觉得,拿了德国护照就等于背弃了我的家乡祖国。事实上,最近一直在自问,爱乡、爱家一定要等于爱国吗?家、乡是个人情感和认知的初始泉源,国呢?是政治、经济的利益单位,很重要,但谈得上爱不爱吗?今天的德国人有鉴于惨痛纳粹历史,大概是最不强调爱国的民族了。除了国际足球赛外,几乎没听人演奏或演唱过德国国歌。

据说,自希特勒以降,再也没有会煽动民族情感的大演说家出现了,任何政、经决议都是就事论事、少有个人情感介入地被讨论和决定着,滔滔雄辩的口才、民族国家的情感,似乎不是这个国家的教育喜欢培养的才艺或荣誉。

新纳粹和极右派当然有,因为谁也无法完全摒除人性中的偏见,但是,真的,他们既是偏执的一方,也是少数,犯不着跟他们长期呕气。像我的邻居,安东尼先生和汤米吉一家,都是可怜的边缘人。那些自己没安全感的德国人,举着标语说:“外国人滚出去”的,也是可怜的边缘人。处在边缘本来并不可怜,可怜的是自以为被人挤到边缘,又错过每一个重回融合与律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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