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为你读诗,为你精选诗人宋尚纬《镇痛》中的五首诗,诗人希望自己的创作自愈愈人:“我在每一首诗中都轻轻地摊平自己,用力地将自己划开,再仔细地将自己凑齐,也希望每一首诗都能给予和我有类似经验的人一点安慰。”

〈告别〉

也许再也离不开了
这已是最后一班列车
驶离的都是过往
擦出的火星
点燃每一个路口
肆虐我没有选择的路 

我像散乱在远方的碎石
没有计画
却擅长要求补票
一生在这列车上浮沉
以为迅速通过
就可以不再见到
那些恼人
却又莫可奈何的伤痕 

没有回返的路线
识得的名姓都背着我离去
我无动于衷
以为离得够远便能遗忘
别再提起
淋湿我的每一场雨
那让他们名姓的每一笔画
都膨胀得令我感到拥挤
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承受 

风暴在前方
没有一个月台可以安心停驻
我仍望着远方
看谁将粗糙的修辞
当作玉石反覆摩娑
将拙劣的谎言视作流火
探问他们真实的温度
若我睡了
也别叫醒我
让我这样睡到过站
就可以逃过伤心 

我再也离不开了
这已是最后一班列车
上面载满我的历史
所有名字都写在我的心上
即便列车发出锐利高音
自我胸中驶离
我也会记得所有干燥的音节
假装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想我会慢慢放下你〉

我想我会慢慢放下你
像慢慢放下自己
逐渐懂一个人
在屋内听雨的呼吸
像是只要了解雨
就能够了解自己
觉得只要学会雨的呼吸
这样眼泪就能变成雨

我知道一切没有解决的一天
知道你在离开我之后
我们都学会更多生活的技巧
懂得说谎的时机
做梦的方式
甚至是做爱的语言
我知道一切都没有解决
只是习惯假装自己一切都好
让世界在轨道上跑
让我在世界上走

我知道这些话说起来太早
但不说又太晚
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多余
但说了也不会让雨
更快下完,像我
做了什么也许让自己毁灭
不做什么也许让别人毁灭
我怎么会知道
一朵自由行走的花
最后会葬在哪里

如果你熟知云和闪电的脾气
如果你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能酣睡一如刚熟识时
相谈甚欢如初生的兽
那你会不会也放下我
像我放下你一般
轻柔且安稳地放置
在柔软的云上
如果你知道自己终究
是放下了我,那你也该知道
我会慢慢地放下你
像慢慢放下自己一般

〈爱过的人〉

──写给曾经爱过的人与民们 

你爱的人成为爱过的人 
像看过的果实都曾经是花朵 
所有关于生活的启示 
都在于选择,例如: 
早晨是牛奶或豆浆的差异 
吐司是烤过的或者 
没有烤过的都像你曾爱的 
蛋黄是全熟还是半熟,破了 
或者不破也很好,像梦 
今日的梦覆盖昨日的梦 
关于细节,你说: 
曾说过的话可以被遗忘、选择 
甚至是离弃在荒野的中央 
如坚硬且难以磨灭的碑石 

你说做人难,关于讨好所有人 
这件事比爱人要来得艰难 
讨好一个人和讨好所有人 
你看着餐厅的菜单,不知道 
自己到底该吃哪一道 
异国的食物抑或是本土的餐点 
当你被反覆诘问,反覆的追问 
关于各种现实的可能 
我们换了屋子,就换了生活 
换了所有的家具像是换掉 
过去自己所挑拣所信任的器物 
在某一个相似的未来 
公开发言承认自己的缺漏 
那些过去的自己,都在攻击未来 
住在新屋内的 
与自己相似的那个人 

有没有一个标准可以依循 
可以告诉我们,关于本质 
不是花也不是果实的 
更为原本的事物,例如种子 
如何才能一直是一颗种子 
我们说出许多的也许 
但这些也许都是未能成立的 
“若我没有爱过你 
那么也许你不会成为  
现在这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们都抱持过多的期待  
对于一个人  
要永远成为同一个人的俘虏 
对于深爱的 
最好永远都留在仍爱的那一刻 
这样我们都不会有震惊  
或者痛心的那一天

〈我不懂得一个现代人的哀愁〉

房间里堆满过期的书籍
呆坐在屋内进行仪式
太多资讯的步伐太快
摸摸自己的脸
可惜自己不是脸书
没有人会在你身上按下任何的赞
假装自己是英勇的骑士
模仿唐吉轲德却变成唐吉蚵仔
紧紧缩在自己的壳
声音像是从远方传出
替自己穿上保护色,加入众人
彷佛自己也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彼此同意对方是熟识的
温度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你没有真心爱过谁,从没有 
而你却爱他。爱他的言语
爱他的照片总是露出腼腆的笑容
你把房间的灯关上想像他
想像他温柔地对你笑着
你没有见过他可是却疯狂的爱上他
他笑着和你说起今天的天气
今日做了些甚么明天该做些甚么
你透过萤幕摸遍他的身体 
每日每日只懂得重复同样的事情
而你爱他。爱他从不说出攻略外的台词
不像那些谁谁谁总否定你的伤心 

我不懂得一个现代人的哀愁
我同意过多的好友等于过多的寂寞 
同意那些语言都充满了伤人的艺术 
同意他们争吵鬼岛有没有鱼可吃
或者偶尔同意他们在远方呐喊
随意代表我的身分去向谁宣告谁的权力
但我仍然不懂得一个现代人的哀愁 
这些伤感是鳏寡的代言 
──不是众人死在我的眼里 
就是我死在众人的心中 
一个人的伤心不外如是

〈睡吧,睡吧──给受伤的人。〉

“如果受过伤才能够温柔,
那我们为甚么要承担这种温柔?”

我知道有些事
是努力也做不到的
例如伤心后还有伤心
所以快乐似乎是
做不到的,我知道
有些歌听一听
眼泪就流了下来
似乎旋律后还有谁
陪自己一起哭着
我也知道你看到一些句子
像是针一样
将自己与某个过往
缝合起来
像是回到了过去
但拯救不了自己

我知道你
希望自己像一阵烟
风来便跟着消散
想就这样融进土里
在里面缩得小小的
小小的,像在梦境里
发生的所有事都只是记忆
醒来后大哭一场
像记忆住在眼泪里
一起离开自己的身体
钻出土里晒着太阳
希望这样
就能够行光合作用

有些事情发生了
就永远成为自己的年轮了
你以为自己能是水
但所有人都是木头
被谁凿伤,被谁砍伐
有人在上面刻字
像是那样就能证明
谁是属于自己的
你逃离自己的命运
但命运仍握着你
我知道你,像知道自己
知道你仍健康
只是因为温柔
知道你仍快乐
只是因为温柔
知道你仍善良
只是因为温柔
知道你能像水冷冷地
照见自己
只是因为如果不这样
就要坏掉了
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你说你要睡了
要进入梦里
我只希望你睡吧
睡吧,因为温柔不是你的错
受伤不是你的错


诗人宋尚纬敏锐地捕捉到生活中每个伤痛的片段,轻轻拾起检视再大口吞落疼痛,用时间缓慢地将抽象的痛感修炼成诗句,集结成一本关于悲伤与沉默的图鉴,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灯火,照亮自身的缺口,同时照亮他人的伤心,所以自愈,所以愈人。

《镇痛》以99首诗作表现疾病、苦厄与疗愈的人生课题,从自身自心,及于社会家国,层层推进,各篇作品既独立、又联结,相互呼应,展示作者处于当代台湾的苦闷、忧思、抵抗与反省。在结构上,首章以序诗之‘如是我闻’起,终于末章末篇的‘梦幻泡影’,隐喻作者对人生与家国乱象的沉痛指涉,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有机形式,俨然史诗之宏伟架构。而其语言,能善用日常之语,巧构诗意的语言世界,既能承载并彰显‘震痛’(疾病与疗愈)的书写主旨,又能以极具内在音乐性的节奏,传达作者面对内心与外在世界的伤痛情境。(注: 此段为向阳对杨牧诗奖得奖作品《镇痛》的评语;诗人于出版前有再剔除、挑选诗作,最后诗集由61首诗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