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爱与纤敏,一向被主流世界所弃,可那却是身为女性可贵而让人珍视的一部分。听作者 Begonia 细写她的少女之爱,爱的萌芽与破碎,一如张亦绚在永别书里写下“少女之爱,何其辉煌”。

大学时期我曾经非常仰慕某位助教。

他戴黑色细框眼镜,高高瘦瘦,黑发里掺了点灰,白衬衫下的肚子微微突起。起初只是好奇他为何看起来比其他助教老,后来鼓起勇气下课找他闲聊,才知道原来他是博士生,已经在其他大学兼课。

近看的时候,他的皮肤很粗糙,曾经挤过痘痘的地方留下回不去的小坑洞,牙齿也有点乱,可能有抽烟所以染上一层淡黄。说实话他的外表一点也不出色,但只要一站上讲台他就变了个人,滔滔不绝谈起东亚各国情势,三两下就在黑板上俐落画出当今政治版图,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

原来有人注定被演说之神眷顾啊。早在抓周时就抓稳了麦克风,一张口一举手,全世界彷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知为什么,那不过是堂通识课,我却准备的比必修还要认真。我的努力也顺利地带来回报,助教经常在分组讨论时称赞我,笑起来时小眼睛眯成一条线。此后的讨论课我总是抢坐在前排。以莉・高露有首歌〈迷人的眼睛〉,我很喜欢,每次助教的眼神一转向我这里,好像电影画面那样,我的脑海就开始自动播放这首歌:

“你的眼睛/有小小的宇宙/一颗星球转动/消失在黑色漩涡”

去年得了奥斯卡动画奖的《脑筋急转弯》里头说,要是脑海里突然响起某首歌,就是存有那首歌的玻璃球突然被传送到大脑总部了。我想,那颗记载了〈迷人的眼睛〉与助教的记忆球一定是光灿灿的金黄色。至少那时还没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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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就快结束了,教授规定期末报告的主题必须和助教讨论过,所以我拿着草稿在约定的时间去找他。虽然待会还有其他同学要来,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助教相处呢。我站在研究室门前,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敲门。

没想到他摘下眼镜,看着我的草稿,连第二页都没翻就轻蔑地扁了扁嘴,“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在用脑子啊”。他揉揉眼睛。“大学生真好,期末还这么悠闲。”霎时我发觉他镜片后的眼睛不再发亮。记忆玻璃球转眼透红,染蓝。

我满腹委屈把这件事告诉当时的男友,却只换来几句浅薄的安慰。“不要理他就好”、“干嘛那么在意”。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种朦胧的情感之于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实在难以说明。

事情刚发生时,我满脑子里想的是甄嬛在地上哭喊的那句“究竟是错付了!”后来 google 到这张戏照,半开玩笑半泄愤地贴在脸书上。虽然被朋友留言“这太封建了啦!”不过,就像很多人小时候认同自己是中国人那样,曾经我也是将女子的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内化到骨子里去的。如今要根除,大概就像梅长苏想彻底拔除火寒毒那样,破肤碎骨,谈何容易。

仔细想想,甄嬛这句话也是徐慧的心底话,我指的是《武媚娘传奇》里主角的好姐妹徐慧。雍正宠爱甄嬛是因为她长得像过世已久的纯元皇后,而徐慧从天真烂漫的少女转变为心机深沉的腹黑蛇蝎女,还不是因为唐太宗为了刻意疏远武媚娘,才转而宠爱她的好姐妹徐慧。

要我说,这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可惜有权者总将他人的付出当自来水,需要时哗啦啦扭开水龙头就有。徐慧自读书识字起便仰慕皇上才情,能将李世民的诗文倒背如流。她怀着一片痴心进宫,好不容易因为棋艺与文采得到皇上宠爱,到头来却发现只要有武媚娘在的一日,自己始终是个透明人。

连烛火也没点的深宫暗角,徐慧身着宴会才穿的白底蓝花衣裳,长长的裙摆铺了一地。当初萧蔷和徐慧同时看上这块云锦,最后还是武媚娘替她出头,萧蔷才咬牙放弃这块布料。你说过这布清丽朴素,与我最为相配,可我现在终于看清,只有清丽朴素是不可能在后宫活下去的。

“我是你的姊姊,不是你的影子,更不是你可有可无的替代品。我徐慧自幼便是闻名京城的才女,不是拜你所赐,陛下又怎么会对我视若无睹。”她纤手一摔,砰一声敲碎武媚娘送的玉镯,摇身一变成为全剧中最阴险的角色。她杀害婢女、假造情报,武媚娘因她被冤枉被陷害,吃尽好几十集的苦头才发现内奸就是最最亲爱的徐姊姊。

是的,徐慧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我完全明白徐慧。

长相平凡个性也温顺,到哪里都不算出色,就是成绩不错,考高中时拼死拼活才吊车尾上第一志愿的那种不错。要说幸运也着实正确,是那种努力三年班排名始终不上不下,恰好大考时比模拟考多了三十分,对许多人而言是侥幸的那种幸运。在我努力抱紧这顶光环不放的过程中,看过好些老师前倨后恭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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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某数学老师对我向来冷淡。也许对她而言很正常吧:一个每学期都靠着补考才没被当掉、也很少主动抱着习题来问的学生,是不需要她费心注意的。更何况数学成绩好求知欲又高昂的学生多的是。

毕业后趁着运动会回校,又遇见当年的数学老师。没想到她立刻笑脸迎人热络招呼起来,又转身对着才两岁的女儿说“蓉蓉~要向这位姊姊学习,将来考上最好的大学喔!”转变之快也是一绝。

这只是冰山一角。看得越多,我越害怕,越清楚知道要好好依恃我的能力,否则总是被看不起。待得越久越发觉得,学校里和我一样的人多的是,看似高高在上,其实脆弱异常。这种自大背后的自卑不难理解,就是恐惧——我是因为“我”而被爱的吗?还是因为我的模样是世界喜欢的模样?

这里满地都是考试天才,随手一抓从指缝间漏下的都曾在小池子里赫赫有名。某个老师还开过玩笑:“学校里就连骑脚踏车都会不小心撞到穿金戴银的人。”不是珠宝首饰,而是奥林匹亚物理银牌或全国钢琴大赛金赏。

我们都是父母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毕业典礼和才艺表演就是父母这个职业的成果发表会。(而我也不否认,中产阶级并且有意培养文化资本的家庭才会养出我们这种,非常幸运同时也非常不幸的孩子。)

我们是因为符合标准而被爱的,才会害怕一旦哪天失去才名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更要紧抓着仅存的、哪怕是少得可怜的才华不放。只知道要用好成绩好表现当作筹码,去赌一把看能不能博得更多的掌声与眼光,于是便误以为眼光是关心掌声是爱。

不明白自己还能以怎样的、别的形态去被爱。

这么多年过去,助教早就远离我的生活了。在他人眼里也许是小事,对我而言却是极其重要的火种。谁都可以笑我敏感脆弱,我不在乎,但事实是我把真心献出去,却被景仰之人丢在地上踩。“少女之爱,何其辉煌。”张亦绚的句子,最近人人都在抄她的《永别书》。其实少女之爱不仅辉煌而且轰轰烈烈,曾有多爱如今就有多恨,心碎之后就是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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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记忆了。那个不值得的人。再抄一次《永别书》我就要往前走了:“日后也许我会心怀歉意,但绝无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