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一八学运的两周年,我们顺着许菁芳的记忆,重回大红、阿才的店、三鲜食府、蓝家刈包、桌菜与啤酒佐政治现场。那是记忆里的运味,做社会运动的味道,放肆青春的滋味。我们如此饥饿,对于理想这么渴望,那样大声追求什么的日子与味蕾记忆纠缠在一起,我们追寻自我与社群认同的过程,无法离开对于一张餐桌的渴望。这篇必须存起来!

大学时代,有几个农学院的好朋友,在农经系的教室大楼里半秘密地弄了一间社团办公室。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但是那一间大约八坪大小的“生农学院学生会办公室”装了冷气,铺木头地板,摆上沙发床和和室桌,还养了一只胖嘟嘟的灰斑猫。我们每周五聚集在那里,一起看当时非常受欢迎的歌唱比赛节目,用投影机将画面投射在白色墙壁上,彷佛身处80寸家庭剧院。

那样的记忆非常美好。每个周五夜晚,时间接近时手机就会断续地响起来,几个固定一起看节目的“戏咖”彼此确认谁该准备什么宵夜。公馆夜市的“汀洲路红豆饼”、“蓝家刈包”是常见的,也总有人会买半打清心茶饮的“乌龙绿茶”解油腻。我们还一起吃过万隆出名的“无骨盐酥鸡”,她的百页豆腐和甜不辣炸得极好,中端微微膨起,充满弹性。有几次特别饿,看完节目之后才出发去吃宵夜,24小时的“京星港式饮茶”即使到了两点钟也是热闹滚滚,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横扫整场,埋头苦吃。我向来不太爱吃虾子,但是他们的“鲜虾腐皮卷”、“鲜虾仁肠粉”、“芒果虾卷”都让人流连忘返。


(图片来源:Dean Lin, C,C @Flickr)

“吃饭就应该一整桌满满的。”烫了个爆炸头的F 君埋在菜单后酷酷地说。他是当时生农学院的学生会长,我觉得他是魔术师,一弹指就可以变出音响设备、精美传单、猫咪、排球、100 张投给特定学生会长候选人的选票,还有过于豪华的宵夜。在那些宵夜里我们谈论了许多关于青年政治的想像,描绘过敌人与朋友的轮廓,稚嫩地沙盘推演选战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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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桌菜与啤酒佐政治,这样的画面过于鲜明,让我整个在青春里追寻自我与社群认同的过程,都无法离开对于一张餐桌的渴望。

二十岁的热情充满矛盾。渴望同侪肯定,却又害怕被团体的色彩定义。人说我们是杜鹃花城,我却觉得这城里长满骄傲带刺的玫瑰花。每个人都只愿意当鸡群里的鹤,于是整个校园充斥着伸长脖子咕咕叫的禽类,扭到颈项也在所不惜。一开始的我无法参透,只觉得踽踽独行的人们,背影看来如此巨大生硬;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他们过于孤独而倔强,需要比一般人更强大而温柔的爱才能将其锤炼成金箔,交织成绵密的网络。

我念书的时候,大学生参与公共事务的旅途一不小心就会走进雾里。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从反叛开始的,但一分神,反叛成为反动,忘记叛逆终究是为了建置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改变历史的欲望。

曾经号称理想的政党吸收了民主化的养分,逐渐肥大成我们无法控制理解的肿瘤。新的价值秩序未曾建立,原本以为是一个国家,后来才发现只是一个讲台语的政权。权力展演的示范垄断了人们对政治理想的愿景想像,年轻的世代必须花费更高的代价,去证明自己并不是为了权位而来,而是为了实践希望而来。

我读书的校园在数年的撕扯之下,动能几乎消耗殆尽。虽然有幸集结了几路兵马,在已经荒芜的莽原里埋锅造饭,搭建出几座堡垒。但是,云雾时来,我们满身湿淋淋,疲倦得除了坐下来吃饭之外没有其他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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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Woodiex, C,C @Flickr)

阿才的店”是我们喜欢坐下来吃饭的地方。

最喜欢它的家常菜,“混蛋”、“猪油拌饭”都极好吃,“笋丝猪脚”和“烤虱目鱼”在我们眼里是大菜,只有庆祝或是有个倒楣鬼要请客的时候才会点食。新朋友来访总是约在这里聚餐,接待来自香港/中国/菲律宾/日本的学生,用闽南语、英语,广东腔的中文、偶尔的日文讨论崛起的中国,与我们共同乃至相异的处境。在这里嘻皮笑脸,高谈阔论,然后浓睡不消残酒。二楼的榻榻米是很多次胡闹的小舞台,承担这许多年的青春岁月,难怪蓝绿色的木头扶手松动,摇摇欲坠。

“阿才的店”旁边是“勺勺客”。口味特殊,太好吃了每次去老觉得吃不饱;我们有几个女同学对甜食刁嘴,它的“奶香小馒头”跟“蒙古炸奶豆腐”是少数获得全数评审五颗灯通过的点心。

乍暖还寒之时,流行性感冒最难将息。某次社团学弟重感冒,在男四舍睡了一整天之后脸色惨白地说想吃饭。三个人从绍兴南街慢慢地散步到法学院附近的“三鲜食府”,点了四人合菜。它的“白菜狮子头”颜色似乎比较白,但尝起来肉脂丰润,白菜的酸味中和脂肪的油腻,吃巧。我们沉默地嚼食,喝了半锅“姜丝鱼片汤”,学弟摸摸肚子,颠颠倒倒地又回宿舍睡觉。入夜的徐州路几乎一点人声都没有,两边高大的樟树在路灯下是很长的影子。三个人此起彼落的脚步声,有种相依为命的温暖。

也偶尔吃“龙门”。不眨眼地吃掉四十颗水饺,“卤笋丝”和“卤鸡翅”很贵,只有跟老师去时会忍不住解嘴馋;老师们吃学生时代的怀念,我们打学生生活里的牙祭。跟同学,或吃“清海日式小吃店”,它的“日式鸡腿饭”香酥多汁,白饭洒芝麻,三个配菜炒得煞有其事,份量十足,吃完后令人餍足爱困。李茂生老师的少事法在下午第一节,我总是第一节迟到,中堂下课跟同学飞奔去买清海的便当,到课堂上边吃边听再打瞌睡。

啊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

法律系有些课非常繁琐乏味,但翘课总是要去处。于是在绍兴南街巷子里的“生态绿咖啡”度过了我后半个大学生涯。他们贩售公平贸易(Fair Trade)的茶与咖啡,后来也卖北台湾啤酒,水果醋,巧克力和来自泰缅边境的手工艺品。在这里喝咖啡没有定价,你愿意付多少价格自己决定。

“生态绿咖啡”像江湖要道的驿站一样,人们下马给马儿喝水吃草,我们下车给自己喝咖啡吃巧克力。交换最新环保/司法人权/性别/校园运动的资讯,后辈认识前辈,拜把再认拜把,然后各自上马、打开笔记型电脑,继续下一场刀光笔影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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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Shou-Hui Wang,C,C @Flickr)

同样的足迹在公馆也有类似的选择。吃“巫云”或“醉红小酌”,吃完之后,去“晶晶书库咖啡馆”。我不敢吃酸、辣的食物,因此,“巫云”招牌的“椰汁咖哩鸡”、“凉拌粉丝”都只能浅尝即止。不过他的“甜千层饼”非常好吃,热呼呼又很实在,适合冬天雨夜大夥一起瓜分的甜食。 出了“巫云”,往右手边走几百公尺,就会遇见“晶晶书库”。阅读朋友S 君描绘自己同志认同的心路历程;第一次上台北就是到“晶晶书库”朝圣,见到彩虹旗的那一刻忍不住眼泪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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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再没办法把课堂上的判例当作白纸黑字的教科书,会看见鲜红色的心跳,把手放在上面感觉到有泪湿的水气;对着《祁家威案》会忍不住愤怒,每年春天看到流苏花开就想到叶永志。立誓让法律成为实践平等与自由的武器,不是统治者的工具。

有一些食物的记忆则与实践行动紧密相连。

比方说公务人力发展中心旁边的“莫宰羊”。“麻油面线”、“沙茶羊肉”都简单美味;其实是因为价格不便宜,所以最爱吃也最常吃这两项。每次吃总会想到校园里被迫搬迁的男生第十三宿舍。当时一起规划抗议行动的时候,在宿舍的交谊厅里设计长条黑色帷幕,用来覆盖傅钟,以示傅斯年以学生为主体的校务精神被掩没。我们从“莫宰羊”买了炒面回去当宵夜。宵夜放着就天亮,在凌晨五点钟的椰林大道上,看着学生会的干部H 身手矫捷地沿着傅钟铁杆往上爬,将黑色帷幕固定在傅钟上;昏黄灯光下投射出的剪影,我们一群捣蛋鬼发出欢呼声大力鼓掌,是一生难忘的画面。

新生南路巷子里还有几间经常吃饭喝酒的餐厅、咖啡馆;餐厅老板通常是资深愤怒/文艺青年,吃久了成了朋友,于是也就特别愿意照顾我们。比方说“大红”。便餐可以点“海鲜煎饼”或“泡菜牛肉汤饭”,附小菜,辣豆干、黄豆芽、粉丝、海带各有特色。煎饼的表面酥脆、面饼料多实在,我经常在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跑来吃它,但每次吃到三分之二就因饱胀而弃筷投降。“大红”最精采的还是隐藏菜单;人生第一次吃“水煮鱼”就是在这里,满锅红通通的灯笼辣椒和花椒,从舌头辣到眼睛。“麻油蛤蛎鸡汤”、“绍兴虾”、“辣炒高丽菜”都极好吃。与老板熟识之后偶尔会被揪来一起喝酒,汾酒、高梁、威士忌跟台啤混搭,我若有一点可以吹嘘的酒量,要算一半的责任在“大红”上。

高梁呛了鼻子之后马上喝“蛤蛎鸡汤”的滋味至今难忘,协调又冲突的美,像青春。


(图片来源:WoodyLok, C,C @Flickr)

大学毕业后,我也担任起那个带大家去吃饭,并且拿起菜单点菜、甚至拿起帐单付帐的角色。学弟说要再把钱算给我,我总说不用了,“以后记得带你的学弟妹去吃饭。”

吃饭就应该一桌子满满地吃,朋友同学夥伴同志肩挨着肩,筷子汤匙相濡以沫,情感在分食布菜之间交缠。我们有源源不绝的食物、啤酒,还有彼此。我们在温罗汀与徐州路的巷弄里流转,不断伸出触角探测新的美食;我们探问哪里有我们不知道,而且将会存在历史中的餐馆值得尝试。

我们如此饥饿,对于理想这么渴望,青春的肉体如同吸水的海绵,囫囵吞下所有食物,不断攫取下一个可以喂食我们对于正义公理想像的领域。

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力量可以翻天覆地,但这一点点反叛的勇气绝对不会轻易咽下。要在这一片血泪斑斑的天空下长成一片茂盛的森林,长成繁花茂密的花园,枝枒向上撑展,天空便永不倾颓。总是要把人聚集起来的,与其在街头,也可以在餐桌边。每次与同龄的夥伴聚餐,笑语宴宴间有安心的感受;我想这片天空还不会崩裂,我们在这里,还有我们这一桌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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